杏花微雨,浅吻残霞。
她以食指指节托唇,其妩媚风流自是不必多言,只是那唇色的苍白,在默默提醒着观者这女子已然青春不再。
她又一次洞察出温绫的心思,轻笑道:“别看我如今这副鬼样子,昔日的我也曾是一唇红齿白、风姿绰约的俏佳人呢。”
温绫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残霞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我从未想过,仅是握住林邦的手这一微小的动作,竟如一场飓风,席卷了我的整个世界,卷走我生命中几乎所有的色彩,惟余一片荒芜的血红和血色堆叠出的昏黑。”
“血腥滋养着我的容貌,开出益发艳丽的花朵。然后,我用这血腥所滋养出的美貌,却创造更多血腥——说得明白些,就是我在漫长的杀手生涯里,学会了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身体——那些一经玷污就不再珍贵的东西——起码于我而言是这样。最终,我已难以分辨究竟是鲜血铸就了美貌,还是美貌酿出了鲜血。”
温绫听着她叙述这段经历,脑中却突然闪现了一个人的名字——林邦。林邦至今仍是尚书令府一等的杀手,之前她有听贾岩说过此人雷厉风行却也阴晴不定,告诫她必要小心这个人。既是这个人将残霞带入的尚书令府,那么,让残霞利用自己的身体,也是他所出的主意吗。
思至此,一句话脱口而出:“是林邦叫你这么做的吗?”
残霞愣了愣,答道:“林邦?关他什么事呢?进入尚书令府后,我始终住在他家里。他待我很好,不过也许是知道我曾受过伤害的缘故,他一直以来都像照顾亲人那般关怀着我,而不对我动任何非分的念头,更为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毕竟我习武太晚,若还没有个一技之长,恐怕是无法在尚书令府留住的。”
温绫点点头,没想到这个林邦竟是这样的好人,可贾岩之言亦不会有假。要知道,贾岩的观察能力是一等一的强。至于他和残霞的观点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偏差,许是和林邦的个人感情有关——说的明白些,就是林邦喜欢残霞。
残霞见她明白似的点了点头,便续道:“然后我做了三年杀手,在林邦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当年糟蹋我的那个人。”
“你成功报仇了?”
她颔首,表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是的,我成功了。可奇怪的是,完成这一夙愿,我却并没有多开心。”
温绫不解道:“为什么?”
残霞耐心为之解惑:“打个比方吧,假如有人向你借了一大笔钱,你开始时会整日惦记着对方偿还的期限,甚至还会想象对方偿还之时自己将把这笔钱用在何处。““可是日子久了,对方依然没有还钱的意思。你就会开始忧虑,甚至开始疑惑:究竟这笔钱还会不会回到自己手中?最后你败给了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心灰意冷,也就不再相信对方会还钱了。久而久之,你也就看开了这件事,甚至将其淡忘。““然而突然有一天,这个人竟然将钱还给了你,你或许会惊讶,但却不会再有兴奋之意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久到你自己都不再在乎了。”
看到温绫似是明白的神色,残霞继续讲道:“杀了那个人之后,我无喜无悲,甚至觉得为了杀他而选择做杀手实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决定。我开始怀疑自己浸泡在鲜血中的意义,开始想要脱身,去做个平凡人。于是我向林邦提出了这一想法,但并未抱多大希望——毕竟我为尚书令除掉了太多的政敌,已经和尚书令府难以割裂开来。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林邦居然郑重其事地答应我一定帮我办成这件事。”
“林邦的办事效率出奇的高,三天后,我便接到了尚书令的召见,并得到了答复。大意就是说,我为尚书令府做了许多事,劳苦功高——其实这种客套话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可笑——还我自由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我知道,此事是否理所应当都只是尚书令一念之间的事,他若是为此震怒,借机除掉我也一样是理所应当的,呵——并且还说,希望我临走之前在为尚书令府最后效劳一次——我知道,这才是重点。”
“尚书令说的这件事与中书令有关——就是那个以培植细作著称的中书令——他手下的细作,都会以各种方式渗透到其他官员府中,可以说是无孔不入,不过这没必要和你细说。”
“总之这件事情大致就是颜卿手下的一个女细作不小心被我们的一个杀手在执行任务时误杀,其实这本也不是件什么大事,可偏偏尚书令打听到这个女子将被派到枢密使颜卿府中,且这个女子本居淮阳,由中书令的下属负责,他以前从未见过。““所以尚书令便想走一着险棋,让我代替这个女子,从而为尚书令打听颜卿和中书令两方面的消息。完成这一任务后,我就可以离开尚书令府。”
“其实我并不相信误杀之词,更不觉得事情会像尚书令形容的那么简单。不过我的习惯就是执行任务、不问缘由,更何况这还是个能让我脱身的任务,我也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于是我摇身一变,成了中书令手下的细作。不过中书令给我安排的身份也是有意思的很——”
说到这里,她故作神秘地顿了顿,笑着说:“他对外宣称我是一个从乡下来投奔他的侄女儿。因为他下月要随圣上南巡,自己府上又没什么女眷陪我做伴儿,便想让我在颜卿府上借住一段时日,并希望颜卿能够为我寻个好人家。很可笑是吧,不过这其实是时势所迫——”
“颜卿向来谨慎,府上的守卫皆属一流,再加上他府上门客众多,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混入其府中实非易事。而中书令和尚书令等一干臣子即将随圣上南巡,朝中事务由以大司马和颜卿为首的官员管理,他不得不加以提防。因此才不得不想了这么个招数。““我作为一个女人家,虽不见得颜卿会因此对我放松警惕,不过依他一贯的君子做派,怕是不好找理由不帮这个忙。而我进入他府中,虽然未必能真正打探到什么消息,却能够起到个警示作用,让颜卿不敢做——起码是不敢在明面儿上做些有悖中书令利益的事。”
“而至于让他替我寻个好人家的话,纯粹是个幌子。而且就算颜卿真这么做了也无妨——毕竟我是中书令的家眷,嫁我也得等他会来再商量,再说等他回来我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他府里也不缺我这一个细作,把我许个好人家也算是做了善事了。至于我呢,更是求之不得——我正愁离开尚书令府之后要去往何方呢。”
“所以,我就这么,作为中书令的侄女,光明正大地,去见了颜卿。”
“那日风和日丽,春意盎然。我小心跟在中书令身后,走向湖上的画舫。方走近,便听得埙篪之音悠悠飘来,欢快的曲调尽显演奏者的兴致大好。我们走进画舫,只见颜卿与他的几个门客闲坐其中,一门客吹埙,颜卿吹篪,二人皆是技艺高超,轻描淡写一曲,便将这无边春色尽数奏出,使人仅听此曲便可一览这大好春景,我这个不懂音律的人竟也不由得沉醉其中。”
“可我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我于是环顾四周,这才蓦地发现——那吹埙的门客的居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下。我被他盯得直发毛,却也不敢做出什么大动作,生怕露出破绽,只好小步向后挪了挪。”
“此时刚好一曲终了,颜卿将篪放下,笑着对他身旁的门客说:‘你一直盯着中书令带来的姑娘,都吓到人家了,快给人家赔不是。’”
“那人微微一笑,笑意之温存仿佛春日里拂过湖水的暖风,柔声道:‘我听得这边有人来,边下意识地将头偏了过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听我没有回应,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个瞎子。’”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忙不好意思地回道:‘没关系没关系。’他温文有礼地回以一笑。”
“这时中书令开口,打断我们尴尬的对话:‘这就是我的侄女儿,残霞。还要劳烦颜卿多多照顾。’”
“颜卿很是和善,回道:‘这是自然,希望残霞姑娘可以在我府上住得开心。’”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用不着我插嘴,便权当做自己是木头人看他们在一边客套。却突然听得一声轻笑:‘残霞,好艳丽的名字,想必姑娘你的模样也是姣妍无比的。’”
“我循声看去,见发声者是刚刚那个门客,又听得颜卿在一旁道:‘这个你猜得倒是不错,残霞姑娘真真人如其名。’”
“于是我忍不住接口对那个门客道:‘名字一定跟本人有什么联系吗?那你倒说说,你的姓名为何,与你本人可有何联系?’”
“他温和依旧,柔声道:‘在下韩修远,屈子有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倒请残霞姑娘评一评,此语与我是否相符?’”
“我就是个乡下丫头,对诗书的了解仅限于闲时从林邦那里听来的几句。所以深觉无趣,别过头道:‘小女出身乡野,不识诗书,再者小女与公子不过今日初识,恕小女无以点评。’”
“他笑笑:‘残霞姑娘不识诗书吗?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以后可以教你些,好让你借此打发些时光。’”
“人家这么客气,就算我不感兴趣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暂时应下。”残霞突然话锋一转:“可如今的我很后悔这一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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