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祁每月都有那么几天会在后花园里酗酒, 宋清娴以前也碰见过,但酗得这般凶的还是头一回见。见他这般, 宋清娴忽然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原来是阿娴来了,来来, 陪为师喝上一壶。”察觉她的到来,他半眯着的双眼睁开了些许,挥着手招呼她过来。
宋清娴小跑过去,蹲下来随手捡了一壶酒,开封后小尝一口,酒刚入喉, 小脸便皱作一团——酒是好酒, 香醇浓烈, 就是太辣喉, 她素来喜欢那种甜甜的不易醉人的清酒, 这般烈酒却从来不感兴趣。
她将酒递给自家师父, 瞪大眼看他若喝凉开水一般牛饮,暗暗佩服。
“师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都记挂着师娘么?”
她想起方才听到的那句话。
愫宁,该是她那位未过门便仙逝的师娘的闺名了。
宫祁看着有些醉了,身子略有些摇晃:“唔……记挂。忘不了, 忘不得, 不敢忘……也不想忘。”
他望着不远处的月季花丛, 眼神迷离, 仿佛那位被他铭记在心的人仍在眼前,宋清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开得格外灿烂的月季花,并无发现任何奇特之处。她忽而好奇,这位师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连她师父这般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冷血战神亦为之倾倒,甚至牵挂一生。
“师父,师娘是不是美若天仙,才华横溢,倾国倾城般的女子啊?”她忍不住,盘膝坐下来问。
宫祁错愕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起来:“美若天仙,才华横溢?不不不……那丫头的容貌跟你比可差远咯,才华也平平无奇,她就是胆大、固执!”
“你知道么……”他突然抬高手,在她头顶比了比,“第一次看她,她就跟你差不多大,穿着一身跟那月季花颜色相当的衣裙,身上戴着许多装饰,叮叮当当的,特别烦人!”
既然烦人,又为何念念不忘?宋清娴不解。
“不过,那丫头有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就是胆子特别大,第一次见我,就敢指着我的脸面,说要当我的王妃……我那会儿就想,这天底下怎的会有这般不要脸的丫头!可是……哈……我那王妃的位子都空了那么多年了,她这会怎么就不嚷着来当了!她怎么可以这般……言而无信!”
他举起酒坛子,仰头又开始一轮新的浇灌。宋清娴见他这般,心里难免唏嘘,暗暗琢磨着,她家玉兰儿那份相思大概是没戏了,可不问清楚,她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
“师父,那玉兰儿怎么办?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宫祁一阵沉默,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正色道:“白玉兰,她永远都是我宫祁的徒弟。”他的目光穿过花丛,落在不远处的一道素白色的身影之上。
宋清娴也看到了她,面露诧异:“玉……玉兰儿?”
白玉兰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花丛边上,怕是将他们方才的对话都听去了。她眼角微润,怕是刚哭过不久,只是这会儿神色却很沉静,眼神中夹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韧。
“师父,徒儿明白了。”她盈盈地跪了下来,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之礼,转身而去。
宋清娴茫然,玉兰儿这就明白了?明白了啥呀?
她眨巴着眼看向自己的师父,无奈宫祁只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愿她真的想明白了,好叫咱们这些老人家宽心才好。”
……
没过两日,宋清娴便听到了从云府传过来的消息——白玉兰跪在她外祖母的院子前,恳求解除她与宁阳伯嫡长孙张进荣之间的婚约,云老夫人一时急气攻心,晕了过去,至今未醒。
宋清娴忧心白玉兰,急匆匆地赶往了云府,不料缺被云府的人挡了回来,连大门都进不去。第二次去,门房倒是不好再拦她,却请出了云府的大夫人。
云大夫人对着晨曦郡主倒还算客气,只是那些话却不大中听:“玉兰的婚事是我那大姑子生前与我大嫂一块儿定下的,我那会儿还是见证人,婚约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再过几个月就是婚期了,如何能在这关头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了?再说,宁阳伯府、我那外甥荣哥儿那里不好了,须得她这般退婚?若传出去,丢的还不是自家人的名声。现下可好,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被气得卧病在床,也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呢,没得叫咱们这些后辈心疼。”
宋清娴心想,宁阳伯府和那张进荣好不好她不知道,促成这桩婚事的你却是不怀好意的。
可她却不敢当面撕破脸皮质问这云大夫人,一来她到底是外人,还是晚辈;二来,玉兰儿及玉兰儿的婚事只怕还捏在这位的手里,现在与她撕破脸,只怕打草惊蛇,对玉兰儿不利。
见宋清娴迟迟不语,云大夫人暗笑,只当对方小丫头片子,被自己唬住了,又道:“其实呢,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哪有不念着后辈好的?郡主身为太傅千金,家里有父母兄长护着,怕是不了解玉兰的苦,她自幼失母,父亲兄长又远在边关,这亲事可不好说,然镇国公既将她托付至云府,咱们这些当亲戚的自然得好好护着了,也幸好这亲事说的是我娘家,知根知底的,不然早被退了,即便不退,将来也不知被磋磨成什么样子。郡主心善,若真关心玉兰,便劝劝她,可别做傻事了。”
宋清娴嘴上应着,心底对她那些话却是一个字都不信,她家玉兰儿那么好,亲事那里难说了?别家不说,就说她宋家,她娘亲便不时念叨,说若非玉兰儿早定了亲事,定要将玉兰儿与她哥宋清昱凑一对的。
回到宋府后,宋清娴便越想越不明白,按说玉兰儿的娘亲,当年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子,怎的就给玉兰儿说了这么一桩亲事呢?依照大启的民风,虽还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大多时候还是得询问儿女的意愿,因而多半父母不会过早给儿女说亲,娃娃亲就更少了。玉兰儿这桩婚事定下的时候还不到两岁吧?张进荣那时也才三岁多,镇国公夫人怎么就舍得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托付给一个不知道长大后成龙还是成虫的孩童?
越想越不安心,她匆忙打开窗户,将暗卫招来,再次着他们仔细去查张进荣与宁阳伯府的事情,尤其是那桩婚事的来由。至于她自己,却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夜行衣并早早地换上,待夜一黑,她便避开了自家院子里的侍女,准备翻墙而出。
“你要去哪?”
刚起跳,一道强而有力的手劲便将她拽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清冽嗓音。
是阿肃!宋清娴认出了来人,心扑通地仿佛抽了一下。她慢慢地挣脱他的手,瑟瑟缩缩地退到墙角。
她现在最怕见到的人就是阿肃了——或许也不是怕,就是怪怪的,浑身不自在。可阿肃不知道怎么回事,往日那么忙的,这几天每天晚上都爱往她这里跑。
该不会又来找她借手了吧?她……她已经好多天无法直视自己的手了……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晨曦郡主皱起了小脸,表示略为难。
“你还没告诉我,这副装扮,是要去哪?”宋清娴内心挣扎期间,宫濯又问了一句。
她这才蓦然回神,想起了正事:“哦!夜探云府。”
“云府,白玉兰出事了?”
宋清娴郑重地点点头:“嗯!玉兰儿要退婚,云府的人怕是不同意,现下怕是将她关起了来,白日里我去寻她,没法见着人。”
“云府……胆子倒不小。”宫濯沉思片刻道,“罢了,我随你一道去。”
两人摸黑入了云府,以他们的身手,云府那些寻常的护卫自是发现不了他们的。宋清娴对云府还算熟悉,因而很轻易便来到了白玉兰往日住的院子,只是在那里头却没见着想见的人。院子里只有几个眼生的小丫头,莫说白玉兰,连她身边那几个贴身伺候的侍女也不见人影。
宋清娴愈加慌了,某些不自在的思绪完全被抛之脑后,她抓住宫濯的袖子,清澈的眼眸不安地看着他,仿佛在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宫濯安抚性得拍了拍她的手背,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无碍,他们的目的是婚事,玉兰儿现下至少是性命无忧的,咱们再去别处探探。”
宋清娴点点头,宫濯说的其实她也能想到,可是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仿佛更有信服力,莫名地,她便安心了许多。果然,让阿肃跟着一起来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
他们翻过几个院子,摸到了云府的主院。
云府的主院这会儿灯还亮着,宋清娴与宫濯在其中一个房子里找到了云大夫人,她坐在木榻上,正端着一杯茶听一位老嬷嬷回话。
“怎么?那丫头还不肯点头?”云大夫人问。
“可不是,老奴可是劝得口都干了,表小姐还是不愿意,唉。”老嬷嬷叹息。
云大夫人冷笑一声:“哼!跟她娘一样的倔脾气!罢了,左右婚期也快到了,大不了到时喂她一碗药塞花轿里,等拜堂入了洞房,她便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可不是?她还以为能逃出咱们的手掌心呢。”老嬷嬷笑了起来,满脸的皱褶,看起来狰狞至极。
云大夫人也笑了起来,面上浮起一抹得意:“嗯……对了,荣哥儿那边也盯着些,着他多去亲近那丫头,若他能笼络住那丫头的心最好,也省得咱们算计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