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见洁轻悄悄地走进我的房间。这个梦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主角永远都是洁,我永远都是被动者。我想,是否我的潜意识里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被动者,这样才能消解内心的负罪感。梦的内容总是有细微的变化,但我是被动的,却从未改变过的,一次都没有。就好像根深蒂固地认为我是被动的。
洁走进来,就在我床前站着不说话。洁的眼睛弯成新月的模样。洁的目光迷离着,似乎在看我,又像是在看着我身后的某一处并不存在的空间。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裙。整个人都套在了裙子里。只有孩子一样白嫩的手臂露在外面。
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我伸手去拉她。她一下子就扑进我的怀里。我听得见她轻微的像小动物一样的喘息声。接着,她轻轻地推开了我。
她小心地,慢慢地坐在我的床边。接着又将两手伸后背后。我默默地注视着洁的所有动作。轻柔,准确。她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你,都没有好好地看过我。”
我仿佛坠入云朵。目光空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某一个地方,那里像有一只羽毛在轻轻地撩拨着我。那感觉一直在游走。又若有若无。
洁轻轻地说着:“我们,会不会死去?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洁的轻声慢语,充满着磁性的嗓音迅速占领了脑海里所有的感觉细胞。味觉,听觉全部消失。洁的眼睛似闭非闭,脸颊潮红,嘴里发出听不清楚的自言自语,仿佛呼唤正在赶来的某种东西。
我紧绷着,睁开双眼,抬头看洁。洁微蹙着眉头,不知道是痛苦着,还是纠结着。最终,洁似乎放弃了对某种事物的坚持一般,红色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大喊她的名字:“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
我一下子醒过来,发现秋正在摇晃我。
“嘿,做梦了?”秋柔声地问我。
忽然感觉梦中的那一刻不是洁,而是秋。一时间不能确定何为真实,何为梦境。我定了定神,困惑地点了点头。
“你在喊她的名字!”秋说。
“谁?”我问。
“洁!”
“哦,梦见她了!”
“总能梦见?”秋在床边坐了下来。我起身,背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依旧回想梦中的场景。那么真切的感受。这种场景总会出现在梦里。要知道,那一天可不是这样的。为何我的大脑非要加工成为这种形式呢?
我看了看秋说:“最近才是!”
“所以要来这儿的是吧?”
“有这个因素。”我说。
“是唯一的吗?除了洁,就不想见见别人吗?”秋盯着我说。
“也想见你的!”我说。
“好感动!”秋转过脸去。起身到客厅,好像回避什么问题。
这时候秋的电话响了。秋接听。
“现在?不行啊,同学在呢!”秋跟电话里的人说话。
“不是才见过没两天吗?真的不行,不方便。”
“这段时间都忙,还是微信吧,说了不方便的,怎么这么缠人啊!”秋有点不悦地挂断了电话。接着,微信的提示音就纷纷响起来。
我起身,拉开厚厚的窗帘(应该是秋为我拉上的)。天空无比湛蓝,一丝云彩都看不见。如此能见度在南方是少见的。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清新的空气瞬间填满胸膛。一架飞机正好从东山方向升起,巨大的轰鸣声惊起一群灰白色的信鸽。“扑棱扑棱”的声音在小区里回荡。
我来到客厅,找到包里的烟,又去厨房要打开油烟机。秋笑着说:“不用那么拘束,在客厅吸烟一点问题都没有,我有时候也会吸上那么一根!”说完做了一个调皮的表情。
“真的可以?”我问。
秋点点头,并伸出手,做了要烟的手势。我递给她一只苏烟。我们坐到茶几前。秋很准确地打开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个有机玻璃做的带花纹的烟灰缸。
“女生不抽细支吗?现在男生都抽细支的香烟!”我给她点上。
“我就是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秋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分明是资深的瘾君子的样子。
“你们总联系吗?”我还是率先发问了。
“不!”秋肯定地说。
“都在这儿工作生活吗?你们十个人!”
“只有洁不在!”秋想了想说。
“那,她在哪儿工作呢?”我问。
秋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们失去和她的联系了,跟你一样!”
我愣住!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准确地说是三年前。”秋想了想说。
“为什么会这样?”
“都不清楚,和健辉离婚了。然后谁也不肯见,电话也不接,听说后来辞去了工作。好像也换了电话号码,微信号也查不到,人就蒸发了一样!”秋机械地说。
“健辉也联系不到她吗?”
秋摇了摇头。
“那,他们为什么离婚呢?”
“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其实分开还是晚了,如果按照她说的,早应该结束这种关系。”秋叹了口气,捏着烟头,转着圈儿地把烟灰弄到烟灰缸里。
“为什么有分开晚了这一说?”我不解地问。
“有些事,就是看上去挺美。”秋把烟头死死按在烟缸里。我如法炮制。
秋起身,拉开那一层薄窗纱,然后背对着我,抱着双臂,看着窗外沉默着。她的背影说不出的落寞。一个朋友说,看人的状态不要看脸,要看她的背影。如此说来,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在这儿能看见东山,特别美,也是我想买这所房子的原因。每到月圆前后的几天我都会来这儿住,平时浇花之类的事情都是这个单元住的表妹来打理。”秋忽然说。
我不知道秋为何岔开话题。
“如果我有一间这样的房子,我可是要天天来看夜色的。”我迎合着说。
“不过,看多了,心里会很凄然。”秋说。
“凄然?”
“嗯!那种什么人都不在身边啦,或者在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你。你就会觉得,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啊,栖栖遑遑的。跟被遗弃了的宠物狗一样。即使找到了新主人,对你也不错,可是心里就是想着原来的生活。”秋说。
“会有这种感觉?”我一时无法理解。
“还记得帮我驮行李的那件事吗?”秋再次转移话题,并转过身来。
“记得,记得。”我说。
“我们决定搬来住宿,奇怪吗?”秋没有坐在沙发里,而是把藤椅搬到几前,对着我坐着。
“是觉得奇怪,那是大一后半个学期的春天,你们突然决定集体住宿,当时我们正在上晚自习,你问谁能帮你驮行李,我和小东报名了!”我笑着说,想起小东猴急的样子。
“对对,我的行李是商校的同学帮拿的,我要去商校取回来送到呼大的女寝室。其实那天本想让你帮忙吧,没想到他挺踊跃的。”秋说。
“嗯,小东对你不错,很积极,我到门校门口就发现了他一个人就行!”我当时的确是那样想的。
“所以你选择回去了!”秋看着我说。
“对,是我成全了你们。”我笑了笑。
“你觉得我应该感谢你?”秋很严肃地说。
我感觉语气不对,有些茫然。
“人生就是各种相遇和错过,如果那天你再坚持一下,或许就是另外一个轨迹了。”秋忽然无奈地一笑,又摇了摇头,不确定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似的。
“还是一样的,小东在追求你。”我说,“结果不是很好吗?”说完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小东并不是秋的前夫。
“结果很好吗?”秋笑了起来。伸手又抽出一根烟点上。
“知道和前夫吵架硬气不起来是因为什么吗?”
我摇头。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我和他不是第一次!所以他理直气壮地出轨,之后还拒不承认,很矛盾吧?他觉得出轨是正常的,因为我不是第一次,他是。但他又知道出轨不对所以不承认。”秋说。
“对这种事还那么看重吗?”我紧张起来,想象不到真有男人如此看问题。
“他是学生物的!什么都知道。尤其对女性的身体了如指掌。算起安全期来,比我自己还要准确。我说他应该去学医。结果人家说要不是差几分还真的学医了,不得已才选择了生化系。还曾说过特别羡慕在市医院做妇科医生的男同学,说他如果做了医生一定比那位同学强。我觉得他的羡慕特别恶心,他不过是希望合法地看女性的身体罢了。!”秋深吸了口烟。可能觉得不舒服,剩下大半截就按灭了。
“这么说也是你们学校的教授?”我问。
“不,他是这儿的。”秋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远处的校区说。
“挺厉害啊!”
“可不!能拿显微镜看自己精子活力的男人,能给女儿做亲子鉴定的男人,你说真是厉害得相当可以吧!”秋恨恨地说。
我一时无语。能用显微镜观察自己精子的男人还是头回听到。世界之大,果真无奇不有。回过头来想,与这样的男人同床共寝也够折磨了。
“那小东呢?”我问。
“做生意,大款,生二胎了!”秋说。
“怎么没成为一家呢?”
“唉,我无法融入一个全家都经商的家庭。一大家的人,整天讨论钢材,水泥,焊机的价格起落等等,并且一定让我辞去工作相夫教子,而我家又都是有正式工作的,后来格格不入,双方都不妥协。冷战期间又背着我去相亲,知道后就一刀两断了。”
“不后悔?”
“好像都没后悔!”秋笑了。看样子没能与小东成为一家是件幸运的事。接着又说,“也挺后悔的,从他那里变成了女人。”
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分手后,小东也来找过我,说过复合之类的话。就在工作单位院里。我记得正是下班,老师们纷纷离校,都向小东投来奇怪的一瞥。说不清为什么,就感觉自己特别自卑。并非是因为小东是做生意的,而是他的打扮。尤其是毕业后不久,就在两只胳膊上纹了身。我忽然觉得我与他不可能走在一起的。真的,我希望是这些老师中的一个。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不需要那么多钱,但要有集体生活。你的美丽,你的才华都会有人认可。而不是像小东他们那个圈子,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志就是钱!”秋一口气说完。
“我能理解,也知道你的感受。”我说。
“是不是你的妻子,也让你有这种感觉?”秋问我。
我想了想,“也不是,她是企业,与我们的文化不相融,看问题的角落,对生活的态度也不同。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平淡的日子,最好是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状态。”我笑了笑。
“都一样。我也喜欢这种日子。固定的时间上下班,下了班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经济行情啊,通货膨胀啊,房租啊,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只需要拿到对得起我能力的工资。”秋说。
“那我们班,最后走到一起的有几对?”我笑着问。
“只有健辉和洁,而且也是离婚这个结局!”秋叹口气。
“两个人没孩子吗?”
“没有,问题应该出现在洁的身上,健辉很痛苦,跟我说过几回,洁也很痛苦,有时候会找我聊聊天。她从不喝酒,你知道的,总是弱弱的,天使一样。”
我想象洁的样子。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都吞吞吐吐的,好像那方面不是很和谐!”秋说。
“不和谐?”我忽然不舒服起来。
“算啦!都是女人间的私聊,不说也罢!”秋说。
微信提示音又响了起来。秋翻看手机,迅速地输入着。一会儿,她抬头问我:“中午真的不吃点什么吗?”
我点头。
“那晚间吧,我们去吃西餐,这儿有家不错的西餐厅,我们就去那里!”秋说。
“我还是想吃涮羊肉!”我笑着说。
“你看我,你这从大城市来的,我怎么能请西餐呢,涮羊肉才是正确的选择!”秋连连表示歉意。
“这样,我下午有个评标,中午需要几个人坐一下,我可以不去的。但我不吃午饭,我去坐坐,毕竟是来钱的路子啊。我给你留把钥匙,你参观学校也好,市区也好,随意,车子留给你,自动挡的,相信你能开!”秋站起来说。
还不等我说不用留下车之类的话,秋已经进卧室里换了一件粉色长裙。又钻进卫生间化了妆。再出来,俨然一位知性妇女。她背上包,又从鞋柜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和车钥匙放在一起说:“真不用拉你入群?”
我点点头,并说:“车子你开走,我可以滴滴或者挤公交!”
“别那么客气,我有朋友来接,放心吧!”说完穿上高跟凉鞋,推开门跟我道别。一连串坚定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秋走之后,我坐到秋坐过的藤椅里。不过我转过身体,面向窗外。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没有任何响动。但是楼下小区里传来若隐若现的人语,仿佛我坐在他们那个世界的边缘。屁股底下的椅面留下秋的体温。圆形的温度的面积把我的臀部紧紧包围。我不大清楚为何谈到洁,秋会突然决定去参加中午的聚餐,因为其说过本可以不用去的的话。那么,之后又匆匆离去。我不明其义。是否在回避或者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无法想通。
我想起刚刚那个梦境。梦醒时秋坐在我身边,我一时无法判断是梦着还是醒着。那种瞬间的感觉让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暗示我。但是,我在与人处事时,对对方的家庭、年纪、生活状态,有着不用深思熟虑就能感知的技能。比如,在我联系上秋的那一刻,就没有想过她老公的问题。就好像她必定是单身,否则哪里就不对劲。还比如即使没想到秋的条件如此优越,但依然觉得我的到来,她一定有能力安排得不让我难堪。就如与她共处一室,没有丝毫的尴尬,都在预料之中。
秋她们几个是不需要住校的。家都在本市,骑个自行车就可以。我还记得同班同学中,有几位是在铁路工人新村居住的。那个地方据说相当远。一个在东山,一个在西山。但那几位却坚持不住校。可想而知,冬天那么远骑车来上学,真不是一般人坚持得了的,而且还是女生。要知道这里的冬天既寒冷又漫长,几乎让人绝望。但是,秋与洁她们,应该在河东,来学校不过几十分钟的路。在我们那个年纪骑车几十分钟上下学,如果有伴儿,说说笑笑之间就到了。天寒路远之类的,都不是个很说得过去的借口。
但她们却选择了住宿。而且五个人同时住宿。我想,多少有新奇的想法。比如说,到了有孩子,说起大学生活时,居然没有住过校多少是个遗憾吧。至于是为了上晚自习,只能算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住宿最大的便利就是,家长再无法干涉子女的行动了。
我想到洁。
洁是体态修长的那种女孩子。
她没有让人觉得特别突出的胸和胯。大腿结实却很有力。脖子有如天鹅颈一般细长。好多年后,我看到一部电影叫《钢琴课》(应该是这个名字)。里面的女主人公就有如此美丽的脖颈。当然,洁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在亚洲人里想要找到如此细长的颈部,的确可以用大海捞针来形容。洁的眼睛并不大,学习的时候会佩戴一副眼镜。鼻翼略薄,笔尖有那么一点点上挑。小小的嘴和有着古典女人般的唇搭配得天衣无缝。虽然是尖下颌,那中间却有道浅浅的沟,弥补了过尖而带来的遗憾。所以洁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男士们的回头张望。那时候讲究回头率的。洁的回头率是百分百的。
在那个见到心仪女生就要豁出命来去追求的年代,洁居然能够安静地不受这方面的骚扰。我想,大部分男生心理还是自卑的。说的崇高一点,就是他们也知道美的东西还是不破坏的好!
只是洁突然失踪了。让我始料不及。洁没有幸福的婚姻生活,我多少能感觉到。但不幸福到非要离婚的地步实在无法想象。我有些自责,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多年来那个黑暗的,让人恐惧无助的隧道里发生的一切,真的让人无法释怀吗?不过,回过头来想我所做的一切。那种恐惧之后的无助,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有可能死去时的绝望。将我的理智、信心和勇气,全部击得粉碎。在那种情况下,我想我做出什么样的行为举止都是不过分。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这些年来,何以往事就像梦魇一般时时出现在脑海里。无论我是快乐着的、悲伤着的时刻,它们总像是潜伏在某处的东西,稍不留神就蹦出来。
我既然如此,那洁又怎能忘记呢?可以说那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里,我们共同经历着相同的绝望。俩个人就像死死抱在一起的即将溺水的人。谁也不肯先松开手。但是,这真的可以成为日后痛苦的理由吗?
我决定去学校走一走。或许在那些被抹掉的记忆中,会有些零星的碎片,能找到当时的旁枝末节,能让我将整个故事梳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可以换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就是回忆那一段青涩慌乱的年代,向我的青春做最后的道别。
做为青春的最后岁月里,我经历了大多数人经历的往事。那里面有爱情,有暴力,有茫然,有失落,有激情,也有困惑。多年之后多次回想,总觉得人的青春期犹如一张巨大的网,那些乳臭未干的年青人,在里面挣扎着,快乐着,痛苦着,奋斗着。直到精疲力竭才发现,无论你多么努力抗争,都挣脱不了那张坚韧无比的网。直到你的激情退却,燃烧殆尽才会明白。其实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度过那段日子。
因为那之后,还有一张更大的网在等着你。
人,从来没有哪个会挣脱出来。不过是网里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