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凉史记载。
西凉平合五十二年,月氏劣族起势谋反逼至楼兰城外滕黎马道,三侯爷柯缪战死,凉公盛怒,友邦中原慷慨出兵相助,月氏族败,赐死首恶月嵩,其族亲外戚囚禁三年,贬为素民;是年西凉六月七,中原太子与西凉四公主明月结成连理,赐十里红妆,繁盛至极,喜乐绕西凉久久不散。
历来史则便是如此,编撰抒写的又有几分真实,几分假意?
三哥的衣冠冢葬于皇陵,尸骨则与海禾玉合并葬于天山,想必阿爹觉得多少是有些愧疚欠缺,倒也是“生不能同衾,死当同穴”。终于成全了他们一对良人。
…………
五月二十九日
距离未央她醒来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她的腿已经能下地走路,阿姐成婚她还是去了,中原姻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里,一直从玉门关到红枫谷那么长,过红枫谷的时候她抬头见山腰上的胡杨树上又多了一条红绳,她闭眼细细去听铃铛声,可始终只有风声,只是为何闭着眼睛泪水也能落出来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从阙泰岭被救了,只知鼻尖充斥着是一片雨后难得清雅的味道,雨水在西凉这是不多见的,因为雨水的渗入她的双腿处的伤口钻心的疼,很难想象那时的三哥是靠怎样的意志坚持下来的。
即使三哥的身体已经僵硬,靠在她肩膀上的头再也不会对她说话,她却仿若不知,喃喃的说着,“三哥,雨停了,星星出来了,好……漂亮。”她说着说着声音慢慢的变得哽咽,全身因为抽噎而颤抖着,“三哥……你看……漂不漂亮?”
三哥一直没有回答她,她就一直说,想到什么说什么,脑袋虽然很沉,意识虚迷,说话额声音越来越小,她却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一般,不知过来多久她似乎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视线模糊间看着碎碎火光,从星星一点慢慢变大。
醒来的时候她听阿姐说,她已经昏睡了半月。阿爹请了好几个巫婆过来都说她要么一辈子就像个活死人一样睡着,要么就是这个月也熬不过去,只是现下她却醒了。
过关的时候,只听见马车外甲侍高昂洪亮的说,“开,关门。”紧接着一阵铁链轴动声响起,木质的铁皮红漆铆钉门被十几个甲侍推开,门推开那一瞬间,那边迫不及待的春风就往这边钻,吹起马车的帘子,它不必西凉的风那般生冷激烈,咄咄逼人,它很温柔,事实上中原的一切都比西凉细致温柔。
明月松间照,山青花欲燃。
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后山前处处梅。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萧萧花絮晚,菲菲红素青,日长雄鸟雀,春远独紫荆……诸如此类。
……
早间的上京城内下过一场薄雨,未央她靠着柩窗瞧着外边,水榭楼台,柳绿花红,宛如烟笼轻纱。檐下雨水滴答,路面的青石板上光亮一片,匆匆而过一把把好看的油纸伞,比书中图画更甚直观的感受。
伺候着的嬷嬷推门进来,说,“四公主,这是落着玩的雨,一会儿就会停的。”未央她循声看了一眼,只见嬷嬷将她折叠好的衣服放在圆桌上,“四公主,这是殿下给你备的中原衣裳,都是上好的江南云锦。”
嬷嬷说着的是中原话,见她不回这才恍然大悟过来,笑弄自己说着,“瞧我着记性,四公主初来,怎么会听得懂中原话来呢?”
“四公主是我阿姐,我是五公主。”她淡淡的说着。
嬷嬷见之一愣,只觉得这姑娘生得极美,美得惊艳,没得颤洌,只是不爱笑,活活的冰美人,又暗叹五公主不光听得懂中原话,还会说。
只是太子殿下列的西凉送亲的名单里只有一位四公主,还有一位便是要嫁做太子妃的九公主啊!
转而又想,估摸着是这四公主在抓弄她,索性就随着她去。
“可能奴才我弄错了,人老了记性便就不大好。”嬷嬷她将衣服顺着衣肩拿起一件一件放在架子上,这江南的云锦果然不同,布面光滑,触感棉柔,淡淡水绿色的布上面绣着的花案也是栩栩如生。
“公主,奴才伺候你更衣吧!”她虽爱不释手,可正事却不能忘,忘了是要吃罪的。
未央她轻嗯一声关上柩窗,换好衣服出来,那雨真的停了,柔柔的太阳光穿过云层,洒满大地,那嬷嬷笑着,“太阳出来咯。”然后将一盏水绿纱帘帽给她戴上,“九公主说公主你前些日子生了病,不能生风,特意给公主你准备了这个。”
“你又记错了,那是四公主。”她提醒道。
“诶诶诶,对!瞧奴才这记性。委实该打。”嬷嬷笑着捏着帕子打了打自己的嘴儿,实则暗暗低头面露不悦,心道,难道太子殿下会弄错自己妻子不成?
实际上是真的错了,错到离谱,也正因为这场偷龙转凤的婚姻奠定了往后的所有因果!
中原讲究的是良辰吉时,多一分少一秒那都不是。但李承邺是个例外,时辰未到就见人已经到驿站外,急得嬷嬷和公公趴在门上看,这开门也是不开门也是!
好在李承邺他也不急,坐在马上穿着一袭红装喜袍,头戴乌帽羚羽,手持一朵红绸束的花球,一脸的笑意洋洋,风光无限,那是何等的恣意潇洒。
道路两边立了高高的红绸帷幕隔绝了路人,未央她站在楼上却是瞧得清楚,那路人皆是伏地而跪,齐声说道,“恭喜太子殿下,贺喜太子殿下!”
李承邺闻言心中愉悦,抬手说道,“赏。”他身旁跟着的公公扬了扬手里的佛尘,复唱道,“赏!”
她合上柩窗回头看着梳妆镜台前凤冠霞帔的阿姐,凤冠是九翚四风,那翚是有五彩的雉,上饰金龙一、翊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後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等。三博鬓,有金龙二各衔珠结挑排。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敷粉点朱额,黛眉抹胭脂。
吉时到,屋子里的嬷嬷跑上楼来,四个丫头各持红喜帕四角掩盖住阿姐的美艳,又将几颗红枣桂圆莲子锁的香囊让阿姐拿着,微微朝达牧行礼道,“有请小凉公背着太子妃下楼!”中原的礼仪新妇成婚一直到夫家是不能落地的。
未央她见衣袍拖地弯腰去提,谁知丫头给抢了先,颔首低眉道,“让奴才来吧!”
她淡淡不出声,跟随在后头下了楼,这喜气洋洋的氛围似乎半点不沾染上身,要是以前按她这种会闹腾的性格早就比谁都闹腾三分。
太子府离着驿站不远,迎亲的队伍却是绕着上京城转了好几圈到吉时才入东宫太子府内,府上张灯结彩,红绸绕柱,宾客满堂,好不热闹。
前厅拜堂之礼过后未央她跟着丫头们送阿姐回后院,临走时却与李承邺肩膀一撞,她吃痛一声差点连着纱帽落下,李承邺一见连忙扶她起来,拱手为礼道,“是承邺莽撞,还望阿姐原谅。”
她讨厌他都来不及,根本不想与之交涉,转身就往阿姐离开的地方款款走去,连他的话也未曾细听,她怕自己忍不住拔刀杀了他。
送阿姐坐在床榻上,整理好衣裙便又要退出来,丫头们早就去前院赶着吃喜宴,她却没有这种细致,四处游荡着,这后院风景宜人,假山流水,石亭水榭,碧湖小岸,弯桥长廊,好一派的极致。
她站在石亭处,瞧这在荷花池里嬉闹玩耍的锦鲤入迷,也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个人。
“姑娘,前院如此热闹,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她看去是个与她相差无几的男人,生得也是俊逸才英朗,一身水绿色的长衫,就连那花案也是与她的别无一二,“我不喜闹。”她十分吝啬,字字如斟。
“我也是。”男人似乎想继续与她交谈下去。
她不再回话,男人又说,“我是同母亲过来的。”他表明原因,她却不想知,“我叫程穆。”他自我介绍着,她依旧不想知。
“我见姑娘在此站立良久。”他犹豫间抬头看着她,“姑娘可别想不开啊!”这才未央又看了他一眼,原来他以为她在此轻生。
程穆又说,“我母亲说过,人的一辈子没有迈不过去坎,也许你现在觉得迈不过去,等有一天会想起,你就会发现原来我居然被这么一件小事为难过,那时的你会笑。”
“如果是恨呢?”
见她搭话,他连忙说,“恨一个人最伟大的不是想着去怎么报复,而是想着怎么去原谅。”
她闻之轻笑,“原谅?那你可曾听说过,针不扎到你身上你就永远不知道有多疼。”她伸手指着他的胸口,“所以不要用你的感同身受来劝诫我!”她语气说得越来越激动,反应过来时,暗叹,天啊!她居然将着一个关心她的陌生人态度如此恶劣。
“对不起。”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着程穆一个人在后面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