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玉叹了口气,伸手去推白凰,“堂兄,醒醒,你今日还有好多事,不能睡。”
白凰艰难地睁开眼睛,哼了两声。好不容易直起腰,困的眼睛半阖。
昌玉道,“堂兄昨晚又没睡么?”
白凰迷迷糊糊,“嗯事有点多,昌玉你先别动我,让我缓一缓。”他刚说完,就打了个呵欠,“太困了。”
昌玉嗯了声,果真静静地等他缓过神。
白凰缓了许久,最后揪了揪自己的胳膊,终于清醒了点,听声音,白凰道,“我要忍痛牺牲你了,兰纹。”
兰纹挑起一根眉毛,“你要做什么?”
白凰轻笑道,“此前的兰纹极其叛逆。”
“我可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收服。”
“他十三岁的时候,哭着跟我说要回家”
兰纹突然鬼叫起来。
白凰笑而不语。
阿哥在墙角看了许久山水画,这会儿听到家主同兰纹吵吵嚷嚷,也肯走过来了,他淡声道,“家主大人还去漯河么?”
白凰闻言,怔了怔,随即风雅地笑了,“我可不是你,畏畏缩缩,故地重游必然是光明正大地进去。”
阿哥道,“可有异常?”
白凰道,“漯河药冢里的花花草草长势倒是不错,可惜没人有闲情去收割了。”
兰纹急声道,“鸿女会不会藏在漯河里。”
“不会。”昌玉道,“我们家长年派人手在入秋时节来漯河巡查,这边一直是堂兄亲自治理,每一次都会亲自下地,细致入微到重新翻过一遍山皮,这般谨慎,必定不存在混入的外族人藏匿在漯河里面的现象。”
“况且堂兄昨日才去过。”昌玉道。
兰纹诡异地看向白凰,“家主大人,你去那地儿做什么?”
白凰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的茶水,端起茶盏,轻咽了一口,“偶尔陪奶奶过去祭拜祖父。”他微笑道,“昌玉,以后给我的那杯茶泡浓些,浓茶醒神。”
昌玉坚定道,“不可。”
白凰无奈,撑着下颚,摆弄那把雪白折扇,突然道,“西夫子,你还记不记得《阴谷志》提到的木魅山魈?”
阿哥轻声颂读,“花氏名宿所著作《阴谷志》中记载,前启木魅山魈□□之风盛行,中门始乱,百姓恐慌。皇设三军于新都,毕之罗之。”
白凰轻拍折扇,“对,不过后来这一段已被公子羽勒令剔除。”
然而,世间仅仅余青羽族中旧典籍中还有记载这一段。
“所以,盛名在前,”白凰站起身,低头细致地理了理袖口,“他们把这烂摊子甩给了我。”
兰纹没敢细想,“木魅山魈?鸿女会害怕那种东西?甚至忌讳到绕道走?”
柳鹿沉声道,“那里面肯定有魔物忌惮的东西,具体是什么还不好下定论。”
昌玉道,“连公子羽都要亲自出手干涉,《阴谷志》中必然记载了更甚匪夷所思之事,阴谷先生胆子真是够大。”
白凰抬眼道,“柳鹿兄弟,在花家的时候,阴谷应该是你的老师吧?”
柳鹿撇过脸,闷闷地道,“我记不得了。”
雷枫采双手握着茶杯,半天没吭过声,几乎与墙面融为了一体,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枫采,你怎么看?”
雷枫采猛然抬起头,似乎被吓了一跳,额间的十字疤痕在冗长的发间若隐若现,显得几分孤骁意味,“我,我想白家主一定会派人探查虚实。”
白凰道,“你说的对,然而我派进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唯一回来的,”
白凰笑了笑,“只有我。”
白凰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我们望向门口,只见卜菱探出脑袋,幽|幽|道,“凰儿,来大堂帮奶奶做事,灯樱已经走了,别躲了。”
稳重的白凰突然笑的风雅不在,面容舒缓下来,有三分俏皮,“是,奶奶。”
卜菱带着我们往大堂走去,路上,白凰对在与她说一些体己话,幼年模样的卜菱听来颇受用,眼睛笑弯弯,娃娃脸高兴起来红扑扑的,白凰甚至笑的有些孩子气,谈不上平日的从容风雅,看上去更有点人气儿。
卜菱让家仆们将二十架红鼓架,一架架都给抬上练武场上,兰纹和柳鹿几个少年人都表示相当积极地愿意过去搭把手。
这边,阿哥和白凰进了一座小亭子,大大方方地跪坐,挽起宽广的大袖,君子谦让一番,两人居然在里面下起了棋。
两人随口闲聊的话,也是关于哪家乐府的清赋陈词,开设阵局的破阵琴曲,黑白棋子交叉落子,白凰撑扇掩面,熙熙而乐,风雅翩然。
我也不懂棋,心里估摸他这么高兴是下了一手好棋。
柳鹿这边摆弄鼓架,不知怎么,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弄出怪大的声响。
清秀的少年郎执拗地去抱一次次脱落的鼓架乐器,不服输,不信邪,他甚至把荷华剑转到了背后,俯下身子,再次去捞脚下的乐器。
兰纹叫叫嚷嚷,让他小心点脚下,埋头扎下去,空出一边手,帮他捞。
我守在亭子外头,见几个少年忙手忙脚,眉目纠结,不由想要过去帮上一把,但这时候,在喧闹的环境中,我却隐约听见亭中两人的低声交谈,
“我只是有预感,我们能见到那个人。”阿哥的声音。
“趁早打消念头了罢!” 白凰轻笑着浇了阿哥一盆冷水,听声音,他大概随手拨了拨棋子,“那号人物,早已不在人世。”
白凰低低笑了声,“天命难违,那人走的干干净净,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正合我意。”
我愣了愣,却也没胆子问,还是当做没听到,轻脚走过去,帮兰纹他们去了。
天上流云飞逝,仆人给亭子里下棋的两人端上了两杯茶水,阿哥端起茶盏,抬头望着远处缥缈的轻云,深邃的山线,俊秀的面容略显沉静,若有所思。
白凰拿着扇柄敲了敲石桌,让他别看了,说你再望也望不到北边,专心下棋。
我这个角度望不见阿哥的脸色,只是过了许久,卜菱小跑到白凰的面前,发间荷花穗猛晃,俯耳说了几句话,白凰就拍拍长裳站了起来,走出了院子。
“今日奶奶要为我授绳,容我失陪了,兰纹跟我来就行,”白凰露出温驯的笑容,“明日这个时候,你们在客院等我。”
昌玉偏头道,“堂兄又在打什么算盘了?
白凰悠悠然,“诶,不可说不可说。”
白凰刚说完,满脸笑意地就跟着卜菱往一个方向走去,悠闲地踏着清风,乍眼望过去,身板单薄了些,兰纹规规矩矩跟在他身后。
昌玉叹了声,道,“有时候,我宁愿堂兄不做这个家主。”
我想了想,“为何?”
“若不是做了家主,堂兄也不至于只剩半条命吊在鬼门关里。”
我大惊。
阿哥走过来,叫昌玉别说了,轻抚着他的脑袋。
昌玉小声道,“中门麟郎不做也罢。”
之后,天色渐暗,晚风渐冷,昌玉将我们一个个领着回了各自的房。
我回去时,见到风莲玉还在睡,便没有再去打扰她,直到家仆把饭端来,我才喊醒她。
夜色漫漫如水,浸染穿透窗台,睡梦里,我隐约想起中门麟郎这个名讳。
那是一年中秋的夜,阿爸给自己斟了一杯满的都要溢出来的醇酒,他醉醺醺地晃晃脑袋,说起来那个中门麟郎的故事,惊世绝伦的白衣男子,修身齐家,克己复礼,公子如龙。
他说了好多的事情,眼睛异常明亮,比如麟郎治水,麟郎斗恶龙,麟郎闯虎穴,盗取蛇窝里的玉具宝剑,最后阿爸醉熏熏地趴在脸色黑如煤炭的白怀羽膝盖上,彻底睡死过去。
我回想起了许多事情,也想起了很多人,似乎在记忆深处,其实已经见过一面。
这种感觉很奇妙,让我有些许怅然若失。
第二日,风莲玉起了个大早,我对她寒暄了几句,我们两个由家仆领着,吃过早饭,就去往了客院。
白凰和阿哥还没来,柳鹿枫采兰纹和昌玉围着圆桌坐成一团,兰纹见我们来了,大大咧咧地招呼我们过去落座。
几个少年郎,似乎正背着长辈们,讨论些见不得人的闲事。
柳鹿道,“他想翻这陈年的账本,我们也只得由着他翻了,谁让这家伙是中门白氏的家主。至于他能翻出些什么东西,我们就管不着了。”
兰纹反驳,“你们这样惯着他不好!”
我道,“那你跟他讲道理?”
兰纹道,“别了吧。”
雷枫采面色和缓,“我无所谓,就当看场故事。”
“若是他翻出了些名堂,我们怎么办?”
兰纹咬牙,“还能怎么办?陪他玩呗!”
雷枫采闷了闷,道,“白家家主看着不像蛮不讲理的人。”
兰纹瞅着他,“那是因为你没被他整过”
兰纹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扣开,清风一刹那从廊外涌进来,吹的少年们惊呼起来东倒西歪,墙壁上画纸的边角被风微微吹起,洋洋洒洒,坠下一阵粉末,白凰摇着扇子含笑踏入室内,阿哥跟在他后头。
白凰扶着把椅子坐下,笑道,“来的人还挺多。”
众人围坐在圆桌上,小辈们都噤了声,面面相觑,我把观尘镜从乾坤袋中拿出,摆在了桌子上,阿哥对我点了点头,率先道,“不知家主大人想要从哪一年看起?”
白凰轻拍着折扇,“最初的那一年罢。”
阿哥凝神片刻,抬手将灵力从身体里推出施加在观尘镜中,镜面逐渐扭曲,如水面般波动,小辈们惊呼起来。
沉淀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如浩瀚汪洋的水,透过镜面,浩浩荡荡地奔涌出来。
白凰这边突然扔给了兰纹一个纸团,兰纹莫名其妙地接过,只见他笑容甚是风雅,兰纹打开来,
纸上就写了寥寥两行字。
“君眉目依旧,每问及近况,悠然无虑,熙熙而乐,韩淑,永念之。”
阿哥瞥了眼信纸,淡声道,“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