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菱在座间询问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也已经得知了萧大公亡故的消息,不知何故,她反复确认了两遍,之后,冷漠的脸再也绷不住。
瘦弱而年幼的身姿,深深嵌进了椅背里,稚嫩的脸容呈现出极度的沮丧,昌玉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一直在她耳边唤了几声奶奶,卜菱眼睛里才逐渐恢复神采,熠熠明亮。
卜菱就这样打发了我们,而阿哥留下来与她商议安抚萧家的事宜,我们一行人被赶出来后,昌玉温言道他家奶奶在为一件事烦心,心里焦躁,叫我们不要心里头长疙瘩。柳鹿听完他的话,只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闷了一阵,自己往其他的院落走去了。
兰纹望着他的背影,喉头滚动了数次,也难得没说什么。
昌玉温声嘱咐我们夜深以后不可随意走动,若有疑惑,直叫我们自己去寻,问家仆,问他,怎样都好,在白家古楼里,作为宾客,就是不要拘谨。
我也跟着兰纹望了一会儿柳鹿离开的方向,又瞥了瞥面无表情的兰纹。一直到白衣飘飘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兰纹嘴里嘀咕了声什么,他方才才抬头,一眼望见我的视线,却硬生生悚出了泪。
我啧了声。
兰纹怒道,“你看我做什么啊?!”
我道,“兰纹兄弟,过来,来,走近点,姐姐问你点事儿。”
兰纹悚道,“谁是你兄弟”
我笑了笑,“你别这么害怕,枫采还在睡,是吗?”
兰纹神色古怪,“不然呢?你还指望他能蹦能跳?哪有见效这么快的药草!”
我深想了一阵,点头道,“你说的在理。”
这会儿,昌玉突然噗嗤笑了出来,惹的我和兰纹忙扭头看他,昌玉忙抬去手捂着嘴,面皮红了红,噤声了。
兰纹道,“你怎么也变的奇奇怪怪的?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不要磨磨唧唧的,就跟那头鹿似的!”
昌玉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兰纹兄,每次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很安静,而西姑娘每次想问点事情,总要找点话头来引出来。”
兰纹挑了挑粗眉毛,没说话,我笑道,“昌玉真是心细如发。”
“所以,”兰纹狐疑地看着我,“你想知道什么”
“你说他老抱着那一把剑,是要做什么呢?”我道,“第一次见到你们起,就想问了。”
兰纹靠在了墙上,远远望了眼白家古楼外墙上挂着的红灯笼,“那么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啊。他现在应该就在井水边上的柳树那里罢。”
“你们和柳鹿不是一路人罢”
“当然不是了,”兰纹耸耸肩头,“那家伙待我们态度差,脾性又别扭,一言不合就闷声不吭,谁受得了他。”他顿了顿,“也就我们受得了!”
我默默腹诽,兰纹你个臭小子。
“他在花家的时候,跟着花大公混的不是风声水起,怎么就选择追随你们家西夫子了。”
兰纹惊了惊,“夫子没与你提过吗?”兰纹面色更古怪了几分,“柳鹿他,他是被花家赶出来的。”
我心中一凛,“为何?花大公不是将荷华剑赠给他了?”
兰纹垂首,眼神微闪,“那是补偿。”
“补偿?”
兰纹微微翻了翻眼皮,“西小妹,我发现你隐居深山也就算了,居然还如此孤陋寡闻!花大公是何等人物,哪能轻易踢出自己骄傲的门生?”
我刚想开口问为什么,兰纹就默然道,“柳鹿身上欠着一条人命。”兰纹叹了声,“我记得那时候和夫子访问本世花家,柳鹿长跪不起,花家人对他指指点点,花大公把荷华扔在他面前,接着就把他赶出了家门。”
兰纹道,“然后夫子出面接收那个丧家之犬。兰纹又顿了很久,道,“那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柳鹿失了魂一般,直到徐伯带着两匹马来寻他,他才好了点。”
我听完,默默点了点头。
“我看的出来,你对柳鹿很好奇,但那头倔鹿的破事儿你最好不要问,更不要管,我虽然不大喜欢他,但也没拿这件事情笑话过他。”
我又点点头。
“你真的听明白了?”兰纹狐疑。
我再次点了点头。
兰纹姑且相信了我,也对着我点了点头,那场面一定相当滑稽,一旁的昌玉一直捂着嘴偷笑,脉脉不语。
兰纹吹了声口哨,“我知道那会儿是花大公和夫子串通好的,但是花家柳鹿愣是迈不过那道坎”
“为何?”
“你想啊,”兰纹道,“他脾性那么别扭。刚开始和他相处的时候,我真的被他吓到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没劲的人!先前真是冤枉雷枫采了!还真的有比他更难相处的!”
我闻言,微微笑了。
兰纹回忆了一阵,粗眉毛拧在了一起,“对了,”他突然道,“你刚是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他在井水边的柳树那里?”
我又呆鄂地点了点头。
“因为徐伯每次都把马拴那里啊!你要去找他的话,就快些,不然那小子又要溜走了。”
兰纹又道,“我回房了,你们聊完也赶紧回去歇着吧,明天有客人来。”
兰纹刚说完,就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忙出手拽住他的衣摆,他被我带的身子一歪,差点一头撞上了墙,他扒着墙根大骂,“你干嘛啊!”
我悻悻收回手,“走一趟吧,”我瞥见了兰纹极其不友善的眼神,我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子,你就说你怕不怕他又迷路了?”
兰纹沉思了片刻,接着他直起腰,扶着墙站稳,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别扭道,“那,那走吧。”
兰纹脸上的粗眉毛绞的更厉害了,我心想原来这别扭的性子也是会传染的么?看着这一对眉毛,我心里头胡思乱想。
满脑子都是白凰之前写着“兰纹有着一对粗到令人恶寒的眉毛”的纸,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开始傻笑起来。
兰纹颇不自在,皱着眉头推了我一把,说你别笑了,直催我快走。
晚间时分,在柳树旁边,我果然撞见了柳鹿。
“他这是在做什么”我皱眉眉道,扭头看向兰纹和昌玉,发现他们俩也是皱着眉头,
柳鹿这会儿,居然正坐在地上紧紧搂着那两匹马,挨的打紧,清秀文弱的脸容皱成一团,嘴唇翕动,身子还一颤一颤的。
我看傻了,兰纹轻声说,“他这是想家了!”
“以前那会儿,我有时候半夜起来解手,只要绕过草垛,就能看见他变成这种鬼样子。”
兰纹又道,“你现在别过去,等他伤心完再过去。”
我和昌玉对望了片刻,齐齐点了点头。
柳鹿那孩子一个人缩在两匹马中间呆了挺长一段时间,然后就慢慢站起来,抱着那把重剑走到水井边上坐着,接着扭过头,眼睛盯着那口水光潋滟的井。
兰纹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告诉我可以过去了,我觉得怎么跟做贼似的。
我悄声走过去,柳鹿却猛然扭过了头,也瞬间站起了身,“你?”
我笑着走近, “为何你一直抱着这把剑,却不把它背在身上?你抱着它不嫌沉么?”
柳鹿眉头纠结着,飘飘白衣在夜风中抖动,清秀白皙的脸容头一次布满悲戚,我那时很害怕他下一秒就要哭出声。
我们僵持着,我只记得我那时很尴尬。因为柳鹿到最后也没有回答我,他只是低下头将剑圈的更紧了些,模样看上去挺悲伤。
他说,这是他老师的剑。
我方觉尴尬,回头望兰纹,他的嘴型告诉我,完了,都叫你别问了。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和一个人之间,到底要如何才能算真正相处的好?
人总是在无意间刺伤了对方时自己却浑然不自知,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又太晚了,自己抱歉的浑身难受,这时候又不能再去道歉,因为那样又该触及他的伤痛了
最终,我默默望着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柳鹿兄弟,对不住啊。”
许多许多年过后,我再回想起当年之事,只觉得分外遥远,正如我曾顶着烈日,承受过多的期待与辜负踏遍了那个巨石荒芜的祭坛,最终是晒昏在了大坛的中央。
如今再忆,也跳荡不出少年柳鹿执拗的模样。
经年以后,年轻和纠结,只成了男子发梢扯不开的死结,剪子一起一落间,即刻望断,干干脆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