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雪白,大马两蹄朝天,马上坐着个瘦弱小人,穿着单薄的破麻衣,看模样,只有六七岁。
她身子后仰,两根幼嫩干瘦的胳膊崩得笔直,吃力的拽紧了缰绳。
那小人儿制住了马,像是用完了全身力气似的,随着马儿前蹄着地,滚落到地上。
原来不是马疯了,是有人当街纵马,这马上的小娃娃是谁,竟敢骑着战马在城内乱闯!
“这连一个小女娃娃都能御战马,怪不得鬼方在趋地讨不了便宜,还是王伯父说得对,这些边疆小国能征好战不容小觑。”人群里一个锦衣华贵的小公子冷哼道,“毫地那些满脑肥肠的家伙还在那里自以为是,整日胡吃海塞养肥膘,哪天被一刀宰了都不知道。”
不过十来岁,还带着婴儿肥,却是一副大人神态。
“公子,走吧,我们迷了路误了好些时辰,得赶紧到宋地去,若是小王女着急闹起来误了事,就枉费了先王的苦心了。”小公子身边簇拥着一堆护卫,为首的老者提醒道。
“对对对,不能误了王伯父的事。”小公子一拍脑门,忙不迭的带头朝人群外挤去,嘴里嚷着,“我也想阿姐了。”
周围忙着看热闹的人虽气恼他的无理举动,但碍于他身边的护卫和华贵的穿着,一看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贵人,都自觉的给他让出路来。
到底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五体着地的将军桂在马踏向他时就滚到了一边,等那小娃娃滚下马时,他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
围观众人虽被这小娃娃纵马吓了一回心下恼怒,这下看到浑身狼狈铁青着脸,撸着袖子找罪魁祸首的将军桂也替这小娃娃捏了把汗,哪家的小娃哦,这下怕是凶多吉少啰。
战马稀奇珍贵,培养一匹好的战马不容易,战时折损又大,都是军中的宝贝,将军桂早下了令,不许军中人因私使用战马,违者处以重罪。
这小娃娃骑着战马出来,伤人事小,若是让战马受了伤,一家子的命都要赔进去,虽说今日人马都未受伤,可吓着的是将军桂。
这暴虐脾气,除了他那心肝长子柑和军中的将士,其它人命在他眼里都是狗屎。
暴脾气将军桂撸袖子找纵马乱窜的罪魁祸首,已经做好了揍人的准备,就见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娃娃龇牙咧嘴的揉着屁股从雪地里爬起来,对上他愤怒的视线,膝盖一软又跪坐在地上,呆呆将他望着,显然是被吓傻了。
将军桂胳膊高高轮起,那阵仗,似乎一巴掌下去,能扇飞她的脑袋。
众人都不忍的偏过了头不看,然而,等了好一会都没传来扇巴掌声和小孩儿惨叫声,便又偏回脑袋,却见将军桂已经收起了高高扬起的胳膊,眉头紧蹙,一脸努力克制愤怒的暴躁。
“呀,这老不要脸的竟然心软了!”赶过来准备救那小孩儿的守城官凶虎站在旁边怪声怪气的叫,被清秀小将捂着嘴拖走了。
围观众人一脸不以为然,桂将军会心软?呵呵,鬼方人死绝了都不可能,显然这娃娃身份特殊嘛。
“你来做什么?”将军桂憋了好一会儿才把想抽死人的**憋回去,见小孩儿还不说话,压着怒气问道。
愤怒没用暴力表现出来,都发泄在了这句被吼出来的质问里,小娃娃被吓得浑身发抖。
她抖着唇,“老、老马、快快死了,少、少将军让、让羊、羊草姐姐去看看。”
将军桂闻言皱了皱眉,也不问府里这么多人怎么派个孩子来差点酿成大祸,就急切的几大步跨进门叫人去了。
倒是听到外面骚乱蹦出来的俊俏小公子小大人似的责备道,“柑越来越不像话了,府里没人了么,叫个小娃娃骑马出来。”
见地上的小孩儿不说话,他一脚踹上去,不满道,“问你话呢?”
“是、是青、青松爷、爷爷、带、带我出来的,他、他走、走到一半、腿、腿、腿抽筋,老、老马、病、病得很重,等、等不、不得,前、前后、又、又没、没旁人,青、青松、爷、爷爷、没、没办法、才、才、才叫、叫我、独、独自、骑、骑马过来。”
似乎面对这十二三岁的公子,比面对暴怒的将军桂更可怕,她一句话说的格外磕巴,听得小公子直皱眉头,低声咒骂道,“河伯这老不死的,哪里找了这么个不中用的小结巴”他说完鄙夷的望了这小孩儿一眼,突然“咦?”一声,蹲下身去,将眼前的小孩儿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惊讶道,“是你!你还没死!”
说着自顾自的得意道,“我现在就把你带去给旭弟,看他怎么感谢我!”
跪着的小孩儿簌簌发抖,如同秋风中的枯草摇摆得厉害,显然是恐惧得狠了。
“知道怕了”小公子见她的样子,更得意了,咬牙道,“叫你瞪我!叫你咬我!看我不叫旭弟抽死你!”
说话间,将军桂已经大步走出来,后面跟着个年轻姑娘。
姑娘身量高挑,容貌姣好,皮肤有些黑和粗糙,是张在风霜雨雪中打磨过的脸。
那姑娘出来抱起地上发抖的小孩儿利落的翻身上马,就要驱马走,那小公子赶忙眼疾手快的拦在马前,喝道,“羊草,你带她去哪里?”
马上的姑娘声音淡淡的,“她是少将军府里的人,自然回少将军府里去。”
“怎么就是柑府里的人了,她明明是旭弟的逃奴,一月前逃了,旭弟都气哭了”小公子站在马前嚷,却被将军桂一把抓开。
小公子挣扎,可他小胳膊小腿怎么挣得过高大健壮的中年大汉将军桂,眼见羊草驾马从人群慢慢让出的道路中走开,小公子急了,喊道,“爹,她真是旭弟的逃奴,不信你可以问姨夫,上回去王城给外祖烧香,回来经过霍地时,旭弟抽着玩的奴隶死了,姨夫就又给旭弟买了个,就是她,还是我帮着挑的,她那时候长得粉雕玉琢的可爱极了,还”
“入了你兄长的眼就是你兄长的。”将军桂粗暴的打断他。
“爹怎能这么说。”小公子不可思议道,“她是逃奴,罪当诛,柑私留有主逃奴,罪同偷窃。”
“你懂个屁,一个奴隶罢了,值十朋(商朝时期的货币计量方式)么?还偷窃?”将军桂不屑道,“你大哥就是抢一百个,我家也赔得起。”
见将军桂毫不在意的样子,小公子跺脚怒道,“爹,你不讲理。”
“理是什么东西?讲理,还不如放屁,放屁厉害点还能熏死个人,讲理?磨破了嘴皮子也白磨。”将军桂说着指着远处的守城官,“看他,在门口鬼叫了半天,除了喊哑了嗓子打扰了大家睡瞌睡,不抵屁用。”他顿了顿,下了评语,“损人不利己!”
小公子被他爹一番歪理震得目瞪口呆,等他回过神来时将军桂已经返身入府了,羊草也带着那小奴隶骑马走了好远,他愣在原地,又气又委屈,最后竟哭了。
“咦,这小娃盯着我看做什么?是我长得好看么?”守城官摸着满是胡须的下巴问,他的眼睛盯着马上的小娃娃,不等清秀小将回答他,就继续洋洋自得道,“她莫不是觊觎我的美色,才故意纵马撞将军桂这个老不要脸的,帮我报仇。”
清秀小将翻了个白眼。
“咦,她瞧着有些熟悉”守城官盯着骑马走过的两人低声道,说到一半,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的望了眼副将灰熊的脸色,把刚刚清亮的语线换成粗嘎的声音才装作不经意的继续道,“似乎在哪里见过。”顿了顿,他加大了音量,“你看,她还在盯着我们看不对,是盯着你看,像是认识你。”
副将灰熊抬头,果然见马上的小孩侧头死死盯着自己,一双黑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一副欲言又止想喊又不敢喊的样子,灰熊皱起精致的眉,也觉得这小孩儿似曾相识,但她们才来趋地半月又整日整夜的守在城墙上,哪里会注意到这么个孩童。
那小孩儿见副将灰熊一脸疑惑的望着她,脸上纠结了一会儿突然变得坚定,干脆的扭过了头。
“要不我们追上去问问她。”守城官跃跃欲试,“万一真是认识我们的呢,将军桂这老不要脸的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儿杀她,指不定背过身去就要了她的命。”
“我们将军虽视人命如草芥,却从不做背后杀人的勾当。”围观的一个大汉不满的反驳,语气里透着对将军桂的崇拜。
“就是,一个小奴隶杀了就杀了,哪里值得我们将军如此费神。”另一个少女粉面含羞,“况且你刚刚没听见么,这小奴隶是我们少将军府里的人,将军最疼少将军,就算她今日真纵马把将军踩了,没有少将军点头,将军也不会动这小娃儿一根指头。”
“呀呀呀,将军桂竟然徇私枉法,凭什么他儿子府里的人就可以纵战马游街,王法何在,本将军要去找他”守城官大呼小叫,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完全忘了刚刚自己还在担忧那小孩儿的性命
“闭嘴!还嫌不够丢人么!”一个个字仿佛从副将灰熊的牙缝中挤出来。
“本将军行的端做得正有甚丢人的,要丢人也是将军桂丢人。”守城官凶虎冷哼,“他那儿子,好色荒唐,指不定这小奴隶是他的私生女,马儿多珍贵,普通人家的小孩儿会骑马?”
“你刚刚才说他儿子有恶疾!哪里冒出的私生子?”副将灰熊冷着脸不耐烦的拎起守城官的领子,似乎是想把他拎走。
守城官挣扎,“喂喂喂,不要以为自己比本将军高就了不起,松手松手,本将军自己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