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至德二载,十月初九,宋州,睢阳。
已是深秋,枯黄的树叶伴随着西风纷纷落下枝头,挣扎着想要飘向远方,几经翻转却又无奈的落向大地,一片萧瑟景象。
睢阳城的上空阴云密布,低垂的乌云将太阳的光芒全部遮挡,虽是白昼,却犹如黑夜,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漫天的乌云仿佛一只狰狞的巨兽,随时准备用他那庞大的身躯将残破的睢阳城压垮,张开它那血盆大口将城里的一切吞噬干净。
睢阳城外,大燕国的将士正在做着下一次攻城的准备。从正月围城,到如今的近十个月中,大小四百余战,大燕国的军队都未能如愿攻破睢阳。小小的睢阳城,不足万人的守军将士,构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屏障,阻隔着燕军的南下之路,阻碍着叛军将士占有江南亭台楼榭、螓首蛾眉的炽热愿望。
如今破城在即,又怎能不让人兴奋,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将那几个这一年来让自己闻风丧胆的人斩于刀下,将那几个时常让自己于梦中惊醒的名字从这世间抹去。抱着这种想法,所有叛军将士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擦拭刀剑,绷紧弓弦,整理攻城器具,准备在下一次的攻城中给予城中残军雷霆一击,攻下这残破不堪的睢阳城,发泄这近一年来寝食难安的积怨。
睢阳城头,一面面猩红色的战旗迎风飘扬,战旗下方,守城士兵或卧或坐地原地休息。虽然他们战甲残破,瘦骨嶙峋,但他们的眼神中却透露出一种百折不屈的坚韧。城楼正下方燃着一处篝火,篝火旁四人围坐。这四人,便是睢阳守军的核心人物,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
雷万春自腰间解下一个酒囊,牛饮几口后将酒囊递给身旁的南霁云,说道:“刚才爬上城头的叛军中有一酒鬼,倒叫咱们来了口福,喝几口暖暖身子。”
南霁云伸出缺了中指的手接过酒囊,饮了几口,又将酒囊递给右侧的张巡。“根据君恪信鹞传来的消息,他与阿维作为先锋,昨日已过淮口,预计明日可至睢阳。”
张巡接过酒囊浅饮几口,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笑道:“没想到咱们这几人最后却要靠君恪这毛头小子来救。不过,怕是尹子奇也已经得到了张镐引军来援的消息,这几日的进攻异常猛烈。”说罢,目光望向城外,叹息一声道:“只怕咱们是等不到君恪了。”
雷万春又道:“张郎何必说此丧气话,那尹子奇围城如此之久,也没奈我等何,自己反倒丢了一只眼睛。如今虽形势危急,但君恪的先锋军不日即至,张镐的大军距睢阳也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君恪那小子虽然年轻,一身本事却尽得我和南八真传,定能牵制住尹子奇。我等只要再坚持三日,待得张镐大军前来,形势必有转机!”
张巡笑道:“你又何苦安慰我,眼下我军将士不足千人,且伤病过半。唯今之际,当尽人事、听天命。若等得援军,自是最好。若等不得,又何惧一死!人生在世,有知己如你等,足慰平生!”言毕,举起酒囊豪饮数口。
饮毕,又将酒囊递给身边的许远。许远摆了摆手,并没有接下酒囊,苦笑道:“生死皆为时运,不可强求,只是可惜了这些跟随我等的弟兄。”
南霁云扭头朝东南方向望了一眼,缓缓说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咱们这些弟兄个个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我等死后,却不知是否有人肯为我等的无奈之举做些申辩,也不知君恪和阿维那两个小子知晓后会作何感想。”说罢,南霁云垂目不语,另外三人也尽皆沉默。
“轰隆隆……轰隆隆”,天空中传来一阵雷鸣,“哗……哗……哗”,豆大的雨点顷刻而至,打在众人的铠甲上,噼啪作响。
“呜呜……呜呜……”,城外号角声响起。四人闻声而起,走向城堞。只见黑压压的叛军顶着暴雨如潮水般向睢阳涌来。一道巨大的闪电由空中落下,照亮了整个天空,也照亮了城上四人那坚毅的脸庞。
睢阳东南,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两千骑兵正列队休整。这两千骑兵衣甲鲜明,每名骑兵皆配双骑。队首处,李君恪手执舆图皱眉沉思,他身材高大,英气勃勃,只是此时满面风霜,双眼布满血丝,虽不怒自威却难掩疲惫之态,显然是长途奔袭所致。
李君恪对面是一位身穿银甲,容貌英俊的少年将领,此刻正焦急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指示。在李君恪左右各侍立一人,左侧那人深目高鼻,年龄稍长,身负长弓,手持精钢长叉。右侧那人身高六尺有余(注1),身材壮硕,方面阔口,手持一根丈许长的熟铜棍,身背一对儿八棱金瓜。
少顷,李君恪收起舆图,对那银甲小将说道:“前方可曾发现叛军?”
“已将全部斥候放出,二十里内未见叛军。只是距睢阳已不足百里,随时有遭遇叛军的可能,且我军连日奔袭,已是人困马乏,若要强行行军,只怕是到了睢阳也无与叛军决战之力。”银甲小将回道。
李君恪闻言并不理会,道:“两刻钟后,向睢阳进军。”
“将军!”那银甲小将急道:“这两日每天行军超过百里,将士们虽然还能坚持,但战马却是无以为继,请将军收回成命!”
李君恪听后,虎目圆睁,喝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于我,两刻钟后,准时行军!”
“恪儿哥!”那银甲小将闻言跪倒在地,“我知你救张中丞心切,可这两千骑兵四千战马几乎是我们全部的家当,这乱世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失去了这些家当你我兄弟如何在乱世立命,两位嫂嫂尚陷于洛阳,如无兵马,如何前去营救!还请恪儿哥三思!”说罢,以头抢地。
李君恪眼中怒气稍减,转过头对左侧持叉将领说道:“马匹状况如何?”
那持叉将领回话道:“头低颈垂,汗粘,毛集束,粪硬尿浓,休息两个时辰为宜。”
李君恪略作思忖,道:“斥候继续打探,全军原地继续休整,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半个时辰以后启程。”说罢,回身向身侧的一块高地走去。
“恪哥儿!”那银甲小将还欲再行劝说,却见右侧那高大将领,也是李君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杨维对其摇了摇头。于是银甲小将一声叹息,将右拳砸向地面,然后起身走向中军,传达最新的军令。
走到高地之上,李君恪面朝睢阳方向盘膝而坐。天色越来越阴沉,乌云越垂越低,他感到一阵烦闷,抬手摘掉了头盔放于身侧。秋风吹过,随风而来的寒意使得心头的烦闷稍减,一幅幅过往的画面浮现于他的脑海。
随着对往事的回忆,李君恪的面色逐渐舒缓,一直紧缩的眉头也逐渐展平,一丝笑容浮现在他的脸庞。只是那笑容一瞬即逝,转眼间就被忧愁所取代。他收起思绪,环视左右,发现杨维已侍于身侧,脸上同样写满了担忧。
李君恪抬手示意他坐下,问道:“阿维,你在想什么?”
杨维盘腿坐于李君恪左侧,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在担心张叔父他们?”
杨维点了点头,道:“恪哥儿,我总感觉张叔父的回信有古怪,所以放心不下。”
“你觉得哪里不对?”
“叔父信中说睢阳虽被围困,叛军攻势却不甚急,让我们不要打草惊蛇,等待张节度大军到后再与叛军决战,届时内外夹击,一举击溃叛军。我觉得叔父所说并非实情,那尹子奇百战之将,大军来援睢阳他又岂会不知。既然知道外有援军,那势必加紧攻城,又怎会给叔父他们喘息之机。”高大将领将自己的疑问道出。
李君恪听完杨维的分析后对他报以苦笑,说道:“叔父行事虽不拘小节,但对你我从来都是一副严肃模样。这封信中,竟然开起了你我的玩笑。由此推断,睢阳形势恐已如累卵。叔父有意欺瞒,想必是怕你我匆忙赶去中了圈套,但你我又岂能弃叔父、雷爷、八哥等人不顾!”
杨维重重点头,站起身来,将目光转到睢阳方向,不再言语。
李君恪也随之起身,眺目远望。远处,大片的乌云正在缓缓聚拢,大雨将至。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撕裂了整个天空。李君恪望着闪电划过的方向,心中默念:“张叔父、雷爷、八哥,一定要等着我啊!”
注:1、唐大尺,一尺约307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