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得眼前的翩翩佳公子同记忆中三哥哥的身影逐渐重合了起来。铺天盖地的欢喜要将温乐的理智淹没,温乐也乐于这样被淹没。
可人世间的美好总不过一时半霎。
下一刻,无情的现实又将温乐冻的彻骨寒凉。她看着面带困惑的文相如,顿时心灰意冷,她低声嘘叹:“不,你不是。”
对人心而言,坠落深渊的痛楚不在于其深度,而取决于在坠入深渊前被给了多大的希望,此刻的温乐便如同九曲回肠一般。
“小女本以为重遇故人,方才情不自己,着实冒犯了。”
“姑娘也在寻人?”文湘如不禁问道。
“是,寻我的哥哥姐姐。他们是小女心中的痛处,与公子无瓜葛可言,还望公子不要再问,就此罢了。”温乐回道。
年少时绝望带来的窒息感,时隔七年又一次重现,温乐说不清也道不明:七年的时光走得缓慢且悠长,随之一同流逝的,不仅有生死离别所带来的刻骨铭心之痛,还带走了温乐记忆中亲人的音容笑貌。
即便如此,对于温乐而言,他们曾经存在过便很好,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光便很好。
温乐自己清楚,从前的亲人也许早已不在人世,可她还是忍不住去寻,去找……
那段回忆寸阴尺璧,却是她提也不能提的痛处。
文湘如见温乐落寞的模样,心有不忍便不再过问,只是独自说起了自己小妹的事儿来。
“十四年前,小生家中曾遭遇巨变。那时的妹妹尚且是襁褓中的婴儿,母亲为保妹妹的命,将她交给家中一个武艺高强的家仆。可是从那之后,不管是家仆还是妹妹,都未再有消息了。家中寻觅了多年未有结果,就快放下时,可巧小生的一位交情甚笃的行首好友朝家中老人提起小生的妹妹,说是从前好似在楚州安良县见着了,小生这才冒险来了大昌。”
文湘如此言着实转移了温乐的注意,温乐的神情从方才的悲惨戚戚,又变的如不惊的波澜一般。
说起来,那人妹妹也同柔欢公主一般,小小年纪流落在外受尽了苦楚。但柔欢凭着那长命锁被温乐于柳琊河畔找回,而文湘如又要凭什么找回妹妹呢?再者,若是那位行首识错了人,文湘如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温乐忍不住问道:“天下年纪相仿的女子众多,你们是如何知道安良县那位姑娘是你的妹妹?”此事虽与温乐无关,但离散之痛感同身受,她还是希冀文湘如可以在茫茫人海寻到他的小妹。
文湘如笑答: “我家小妹天生吉相,面上带有一颗红痣,艳如凝脂,状如玉珠,十分好看,家父家母因此唤她闺名为红玉。”
听闻此言,温乐只觉得有一把无形的火在她身上燃烧,从脚尖开始,不急不缓,一直升腾到头顶。此间,她眉间的红痣烧的最是炙热,连带着整个面部开始发红发烫。
“并且那颗红痣生的巧妙,刚好点在双眉之间。”文相如慢条斯理地吐出最后一句话,但这句话却重重落到温乐心头,使她好生慌忙。
温乐不由自主地摸摸眉间,想起方才入如海之前,她便将红痣用长发盖住了,心中惕惕这才消减下来。
还未等温乐回过神说出个什么话来,二人便听见后方传来车轴滚动的声响,动静极大。文湘如转头望去,只见一列商队朝自己行来,车马上摆满了辎重。
商队中有三人骑着马匹,一少一老一小,分别位于商队的前中后三个方位,另,还有壮士三十人分散四周以护商队平安。
温乐是习武之人,远远地望上一眼,便知其间三十三人皆武艺高强。
为首的那一蓝衣少年望见他们二人,先行策马上了前,转眼间便将商队落下了百余米。蓝衣少年边驱马上前边问道:“前方的这位可是公子?”
文湘如连连挥手,回道:“正是,正是,你们可来了!”
蓝衣少年听见了,忙加快了速度往文湘如处奔来,并连着吹了一声口哨。后头的人听见哨声,也跟着向前赶,仿佛不赶紧迎上去,文湘如便会突然凭空消失似的。
先到的蓝衣少年约十六七岁年纪,还有些稚气未脱,笑起来不如文湘如那样文质彬彬,却是十分的爽朗。那少年见自家公子身边还站着位蒙面女子,虽口中只顾同文湘如寒暄,脸上却不禁流露疑惑之色来,不住用余光朝温乐打量。
寒暄一阵后,文湘如倒也没只顾着自身欢喜。他下了马骡,拉着蓝衣少年走到温乐面前,道:“小生如今得以柳暗花明,真是多谢姑娘一路劳苦。”
不等文湘如说完,蓝衣少年抢先道:“原来是姑娘救了我家公子!我叫卫长庭,武艺高强,同公子是莫逆之交。”
莫说桃花潭水,便是说卫长庭同文湘如是手足兄弟,温乐也是信的。
同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纯一不杂的人儿,文湘如是处处将别人往好处想,卫长庭则是处处将自己往好处去想。自称为“武艺高强”“莫逆之交”,换做别人,温乐早已避之若浼。
可在卫长庭的齿牙春色下,一切却又显得那样自然,反而更加凸显了几分可爱天真之处。
未说完几句话,商队便赶来了,文湘如立即扑将到一匹马下,向那位不惑之年的男子诉苦:“张行首,湘如再也不敢乱跑了,这一路没了你们,我过的甚是惨淡,可谓经历了翻天覆地,造海移山之变。”
中年男子精神矍铄,仰天长笑道:“让你长个记性也好。”
本在最后的一位骑马小儿此时也上了前。
他下马,朝文湘如拱手道:“苦了公子了,都是小人看护不力,小人实在百口莫辩。”
相较于先前的中年男子,小儿显得十分谦恭。
出乎温乐的意料,小儿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毫无她想象中的稚嫩可言。因此,温乐再细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不是个小儿,而是位侏儒。
文湘如安慰侏儒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这该是我的错。况且我路遇贵人,倒也没受什么大苦大难,你大可宽心。”
许是做了多年富贵人家的公子,文湘如颇会应承,不致于冷落了旁人。只见他同商队一行打好招呼,便又转身走至温乐处。
他指向面前的中年男子,向温乐介绍道:“姑娘,这位便是我方才提起的张行首张余阳。”
毕,文湘如又指向侏儒道:“他叫不离,同卫长庭一般,是我的好朋友。”
不离听闻湘如说起“好朋友”三字,眼中似火光闪烁了一番,但又随即恢复了初始的平静。
他低头拱手道:“不过家仆罢了,小人哪里配的上做公子的朋友?”许是这类事情发生的太多,文湘如见不离依旧执意如此,只轻叹了口气便罢了,未再多说什么。
温乐见他们一行人终得团聚,其乐融融,再看自己孑然一身,心中不由生出许多落寞,便朝文湘如一行人告别道:“如今公子已与同伴重聚,定有许多事情要倾诉。小女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一步了。”
惊弦无需温乐催行,听了她这番话,不等温乐催行便开始小跑。但它还未跑出十步便又被温乐喊停了。
温乐扭转马头,朝文湘如道:“眉间有红痣的女子定不只你妹妹一个。公子得需细细找寻才是,勿要认错辜负了红玉。”
文湘如见温乐走后还是心心念念自己的事情,心中的感激便又多了几分。
他朝温乐喊道:“多谢姑娘提醒,小生铭记在心。但既然是小生的妹妹,小生自是一认便知的。”
温乐听闻,不再言语,她心中寻思:的确如此,不说红玉与他到底有几分相似,单凭文湘如的样貌,便可推知那红玉定是个美人。世间眉中一点红痣的女子本就不多,若再有倾城之色便是凤毛麟角了。
她扬手朝着惊弦轻拍一掌,惊弦会意,载着温乐,撒开四蹄便朝着西边奔去了。
文相如站在陌上,他朝着前方越来越小的身影喊道:“小生是元启康都人,日后若有再见之缘,小生定尽绵薄之路感谢姑娘今日之举。”
许是被约束太久,惊弦这二十里跑的甚欢,一人一马转眼便到了安良老家。
此时的茅屋已经破败不堪,经过了战火的摧残,即便温乐唤来多少人修缮,曾经的居所依旧只是这番破败模样。茅屋边上便是爷爷的坟,上方的墓碑还很新,是三个月前温乐亲自竖起的,上面只刻有一个“秦”字。
温乐其实没有名字。同爷爷一起时,爷爷唤她为“孩子”;同兄姐一起时,他们唤她为“小丫头”;后来杨婉将她接走了,赐予她的“温乐”,也只单单是个封号。
但她有自己的姓氏-秦,这是爷爷唯一告诉她的有关身世之事。
她不知道自己的根源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谁名谁,同样,温乐不知道爷爷的名字。爷爷对一切讳莫如深,从不提及,也从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