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听了阿贵与许佑作二人的话,问道:“不知二位口中所述的秦将军,是否为皇帝御赐的正五品铁面定远将军秦长英?”
许佑作听后连道:“正是正是!姑娘可有秦将军近日的消息?”
温乐松了一口气,笑对被推坐在地上的文湘如道:“这位公子,你且起来吧,无碍了。”文湘如犹犹豫豫,看了看周围众人铁青的脸色,最终怯怯弱弱还是没敢站起来。
如海县众人望着温乐匪夷所思的举止,却也不加阻止,他们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 ,这位姑娘将带给他们一个好消息。
只听温乐道:“诸位乡人,实不相瞒,小女正是五日前从长平赶路而来。楚州地远偏僻,消息不通,其实皇上早已宣秦将军无罪了。秦将军得皇帝的庇护,不是那些权贵想驱逐便可驱逐的,诸位还请放心。”
可她的前两句是真,后一句却为假。
身处长平,便如同置身于深渊薄冰,哪一个不是池鱼幕燕?便是皇帝自己也难保自己的周全,又何况臣民。
温乐如此说来,不过是为了“宽慰”二字罢了。
温乐的声音在女子之中本就十分悦耳,今日在如海县众人的耳里,更增了一份动听。
只见许佑作抛下了手中的□□,抱着后方站着的妻子闵氏双肩,二人一同大哭,其余乡人各有各的欣喜模样。阿贵捏紧双拳,朝天大喝一声,似乎终于出了闷在胸口的一口恶气,他的右脚狠狠跺在黄土上,激的尘土飞扬。
而文湘如此时猫着腰正要从地上爬起,遂因阿贵的一跺脚而吸了满口的尘土,呛咳不已。
有好些正哭着的乡人见到文湘如这样的滑稽模样,被逗的哭笑不得。
文湘如拉了拉此时情绪激荡的许佑作的衣襟,问道:“先生,那我还要挨打了么?”
许佑作望着眼前俊朗少年的窘迫容颜,啼笑皆非:“就当是受了秦将军的恩惠,你就此离开吧。”
少年待要离开,只听一女子喝道:“不可。犯了过错,总要遭些罪才可放行。”温乐的笑眼宛如清扬,盈盈而动,“如海的许先生给了你裹腹的馒头,救你于饥饿的危难,再加上公子总归是犯了错,也要付出些银两再走才是。”
文湘如显然没有料到温乐会出此言,方才温乐力挽狂澜救了他,使文湘如对她生出了许多好感,现如今她又讹他的银两,文湘如遂愣着不知所措了,真当是“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温乐此举自有她的用意:
其一,如海县乡人敦厚温良,重情重义,温乐见他们此时生活艰苦仍不忘却秦长英,感慨万端,遂想着要助一助他们,哪怕免了暂时的饥饿也好。又恰好文湘如揣着富余的钱袋在此地犯了过错,温乐遂决定做个偏心的评判,好使文湘如解开钱囊以助如海乡民。
其二,温乐见文湘如有一眼缘却无男女之意,且她是大昌一品郡主,须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可省却许多麻烦。
要是放在别处,温乐的这句话不管怎样都带着挑衅的色彩,但文湘如到底研读圣贤书日久良多,凡事总往好处来想。
在他看来,温乐是在对他加以提点,好减轻他方才对大昌神仙犯下的罪过,平抚方才还怒发冲冠的乡人。
“是,是,是,姑娘说的在理。湘如确实不该这样一走了之。”文湘如反应过来后,连连答应,俊朗面容上并未因此带有一丝的不悦。
文湘如即刻从衣袖里掏出五百两银票,忧心忡忡地交给许佑作,道:“小生身边留些路费,能剩下的只有这么多了。今日小生无意犯下过错,可惜孑然一身,身边只有些银两,希望以此等微薄之物得以慰借各位乡人。若先生还觉得少,请告诉我还差多少,待我和我家商队重聚,定会叫人送来。言不信者行不果,小生决不食言。”
许佑作和如海众人皆瞠目结舌,人人心中皆道:这是如何呆傻的富贵公子?如今大事已化了,他竟还肯白白贡出五百两!
即便是如今锦衣玉食的郡主温乐,见文湘如出手之阔绰也不由得惊叹。
许佑作本不肯收下这等横财,但温乐加以劝阻,最终他与文湘如推推搡搡之间才勉强收下二百两。
“既然收下了这许多钱财,我们便赠你一匹马骡供你上路驱使吧。”许佑作到底老实敦厚,不肯趁火打劫占人半点便宜。
他见文湘如身形孱弱,风尘仆仆实在辛苦,遂决定将如海仅剩的一匹牲口--小马骡赠之。
马骡与惊弦相较,自是不能比的。
但好在文湘如身形纤瘦,马骡又做惯了气力农活,载着文湘如与惊弦并步而走倒也是勉勉强强的。
文湘如大气捐赠了银两倒是合了温乐一半的心意,但另一半却是截然相反的。
温乐本想使文湘如因此厌了自己,却不想文湘如心里坚信她是好意,如此一来,他对温乐与惊弦更是情深意厚了。
告别如海乡人后,此刻的温乐将至安良县的边线,文湘如依旧骑着马骡跟在惊弦身后。
惊弦时不时用蹄子朝后抛些尘土,显然对于如此拖拉很不耐烦。
温乐此行先要回乡野老家避避风头,再者要悄声进入云罗台,活动须得隐秘,因此,她的身边跟着文湘如委实不妥。
或许是因为自己讹了文湘如二百两,从而抱着满怀的罪恶感;也许是因为自己习武练功,还继承了些许侠客的豪情;又或是因为自己永远学不会各人自扫门前雪的道理,习惯于多管闲事,在文湘如以“同是东行,而路有艰难险阻,且小生手无缚鸡之力”为由请求同行时,温乐一时兴起便答应将护送文湘如至他同商队汇合。
此刻只消再往前赶二十里的路程便可到老家的草庐,温乐不由暗自后悔,后悔一时心软,接了个“烫手山芋”,这个“山芋”还独自一人热情四溢,天南地北地聊着,叫人无法在其面前对其食言。
温乐轻拉一把水勒缰,惊弦便停在了路边。
文湘如正自顾自地说笑着,并未料到温乐会有此举,他慌忙之中无意抽了马骡一鞭子,好在这头马骡也是个老阅历,它见惊弦停下了而文湘如在背上哇哇大叫,往前踉跄了几下便也停住了,并未因那鞭子往前盲目疾奔。
“你果然很好啊……惊弦是千里马,你……你是神马骡。”文湘如因刚刚几个踉跄跌趴在马背上气喘吁吁,却仍不忘对着马骡喋喋不休。
温乐见此好气又好笑,玩笑道:“看来文公子的二百两没有白白花去,得了一匹神马骡,真是天赐机缘。”
文湘如不怒反笑道:“那还要多谢姑娘替我解了围,要不小生定没这机缘。待小生回了元启康都,要将它好好养着,也好让我家的小马驹沾染点灵性。”
二百两买了一匹老迈的马骡,文湘如似乎还为此沾沾自喜着。温乐轻笑着摇了摇头,这笑中既有少时天真无邪的欢笑,又有成长后无奈悲凉的苦笑。
温乐心想,世间竟还有这般妙趣横生,纯一不杂的人儿,难能可贵。只是,这样一个人,还能在这个荆棘满途的世道上存活多久?就是存活了下来,往后又是否会被诡谲的阴霾侵袭?
“依公子所言,往东走便可遇见你家商队。可你我二人已赶了半日的光景,也未曾见到商队零星的影子。请公子再回想一番,是否确实是往这走?”只消再往东走一些便至安良县,温乐心中不由得有些焦躁。
或许是因为温乐面上的白纱混淆了视听,文湘如依旧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全然没有注意到温乐焦躁的神态。
“姑娘自不必担忧,商队定在这附近。”文湘如笑道, “先前也同姑娘说过,小生此行是为寻亲而来。”
“是了,公子的确说过。”
“家中老人不放心小生独自远走,遂派商队同小生一道来楚州,以护小生周全。”诉说至此,文湘如面上的豁达退减了几分,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湘如行为鲁莽,前日里认错了人,还冒冒失失地跟着那姑娘走了不少路,等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把商队给丢了。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日小生还被人误会成采花大盗,狠狠挨了一顿打。”
温乐听到此处,暗道:“哪里是你丢了商队?分明是你把自己给丢了。”
“好在小生怀揣着足够多的银两,不至于走投无路。”文湘如又变的开怀起来,继续说着,“商队的张行首也早早做了防范,为防我走失,每日早晨都同我约定一个地点,若走散后便到那处重聚。这次,我俩约好的地方便是如海与安良二县之间的官道。如今我已走失两日,张行首定早已到了。”
听到商队就在官道等待,温乐的心不由得放下了些许,她忍不住打趣: “如此说来,这也不是头一回走丢了?”
文湘如这次终于听出温乐话中的揶揄,他用左手摸摸后脑勺,骑在马骡上只傻傻地干笑两声用以解嘲。
温乐于文湘如面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捉弄这个烂漫的公子,她又道:“你身带千两还未被强人掳去,倒还是有些本领的。但跟着妙龄女子把商队丢了,这可真是……也难怪素不相识的人把你当成采花大盗了。”
文湘如听了温乐这席话,真真是羞的面红耳赤,他十分委屈且小声嘀咕着:“小生身子瘦弱的紧,哪有力气采花呀?”
温乐差点不顾仪态开怀大笑起来,惊弦似乎也听懂了,它朝着文湘如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惹得文湘如掩面大叫。
文湘如到底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只稍稍取笑,便会觉得措颜无地,他为自己辩解道:“姑娘莫要再取笑小生了,小生也是寻人心切,认错了人,这才傻傻地跟着那姑娘。实不相瞒,湘如曾有一妹妹,可惜年幼分离,妹妹生死不明。”
温乐听后心头一震,拉住了欲走的惊弦,问道:“敢问公子的妹妹芳龄几何?”
“也该及笄了。”文湘如答道。
“三哥哥!你是三哥哥!”温乐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