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府仪同三司的奏疏传回后又过了两日,此时距他们从都城出发之日已有四个昼夜的光景。
只消再沿着官道走两日的路程,一行人马便可越过大昌的东北小州——楚州,穿过楚州之东,便到达元启的边境,届时将有元启的官员前来接送。
泱泱三千人马井然有序地在平坦的官道上缓缓前行,唯有一匹白马踢翻滚滚飞尘淹没在官道旁的羊肠小路,与和谈队伍分道而驰。
此马名为“惊弦”:飞奔似弦上箭出,嘶鸣如霹雳弦惊。
马背上的女子英姿绰约,身手矫健,额上的乌发垂下了几缕掩在额前,也盖住了眉间艳如唇脂的红痣,她领如蝤蛴,面覆白纱则更增一分美人的神秘之感。
她要回去看看她许久未归的家乡,楚州安良县。
温乐回头遥望远方隐藏于秋云的惨淡官道,只消再往前些,便是太后当年的遇刺之处。
五岁的温乐于刀光剑影之中失去了和蔼的爷爷。三年后,她的哥哥姐姐们又突然在某天一齐失去了踪影。
她在栗栗危惧之中听路过的乡亲们议论起连接国界的官道处躺着好多死尸。
那时的温乐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小小的一个孩子拖着三哥哥的骏马,走在寂寥无人充满危险气息的羊肠小道上。
因为太过幼小,温乐甚至踏不上马镫,只能拿着那根水勒缰,寻求些许安全与陪伴。
她害怕再一次失去自己至亲的人,就算真的失去了,也不能让哥哥姐姐陈尸于野外最后落得尸骨无存。
三哥哥的马平时暴戾非常,大哥大姐都碰不得,可那天却格外听话,任由温乐牵着前行。
八岁的温乐带着一匹马,走了迢迢远路,终于到了这条官道。
这里一片黄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落下。
她沿着官道走了前前后后十几里路程,最后于路边一株银杏树下发现被人割断的剑穗。剑穗上是一只四耳吉祥结,十分简单且拙略,但大哥却对它视若珍宝。
那是大哥的剑穗,是她亲手编织的剑穗。
温乐出乎本能地大声呼喊兄姐,无人回应。似乎整个世界都变的空空荡荡,只剩下温乐一人。
良久,温乐看见银杏树的根部有一处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她拨开遮挡的野草,是血,是一滩血,凝固已成深褐色,经过几天几夜的风吹日晒渐被尘土覆盖。
她尚且年幼,如何又能判断他们是生是死?她只有希冀,希冀他们还会回来,还会草草杯盘共笑语,还会采桑歌吹当春曲。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没有找到哥哥姐姐,却在不停的徘徊中救活了自己如今的养母,大昌最尊贵的女人杨婉。
三哥哥的马一向桀骜,却在温乐的不肯离去不知所措下,弯下了它刚硬的膝盖,载着疲乏的温乐与昏睡的杨婉回了草庐。
时光荏苒,温乐同她的兄姐分别已有七年之久,且当时年纪尚小,三位兄姐的音容笑貌于是在时光岁月的冲洗下于温乐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你们如今是生是死?若是生,为何不回来见我?不回来见我,你们又是去了哪里?
经过半日的跋涉,温乐已至楚州如海县。此县毗邻安良县,温乐对其十分熟悉。她进了村口,下意识地整顿了一番面上的白纱。
就在温乐整理容装稍有懈怠之时,一位书生打扮的公子往村口奔来。他一边回望一边急奔,十分狼狈且仓皇,似乎身后有什么不得了的怪物,全然看不见身前飞奔将至的惊弦。
千钧一发之际,温乐慌忙拉住了惊弦的缰绳。惊弦本是百年难见的千里良驹,机警非常,它一声嘶鸣便躲过了那人,原本向前踩踏的蹄子稳稳着落在书生右侧的黄土之上,未伤那书生分毫。
温乐虽及时扼住了惊弦,但那男子还是因突如其来的惊险扑倒在地,原本洁净的衣裳落的满满的尘土。
“公子莫怪,敢问公子是否有恙?”
原本进了村落,马匹便不能疾驰,但自己刚入如海未能调转过来,再加上惊弦一向野惯了不肯就束,以至于差点酿成一场祸事。
温乐心中歉疚不已,连忙下马查看。
“好马,好马,定是千里良驹。”那扑倒之人不顾满身的污渍,反倒自己爬起,全心全意度量起惊弦来。
他自言自语道:“眼似悬铃紫色侵,鼻纹有字须长寿,面如剥兔肋无肉,耳如柳叶根一握姑娘,敢问你这匹马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转头看向温乐,方才的急迫似乎因为惊弦马蹄的落地一震全无踪迹了。
惊弦重重地朝书生的面上喷了一口气,后又转身将臀对着那人,以示嫌弃。
温乐这才看见了面前的公子正面的长相:此人长眉若柳,眸如星辰,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其人与姜焕之相较,少了四分英气,却多了三分温润,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书生虽话语之间同温乐有了一句往来,却是瞧也不瞧面前的美人一眼,此刻全心盯着惊弦。温乐却也不生气,只觉得眼前男子除了旷世美颜外,又多了一份憨劲儿 ,倒显得尤其可亲,何况他对惊弦如此热络。
温乐对他行了一拱手礼,又道:“公子莫怪,敢问公子是否有恙?”
“姑娘,这匹马从何而来?”
二人又都将方才的话语重复了一番,温乐觉得有趣遂偷笑一声,书生却是一脸怅然,不知惊弦为何如此嫌弃他。
所谓“礼之用,和为贵”,温乐重又问了一番书生的安康,是担心之前书生未曾听见,生怕自己高高在上惯了便疏忽了他人的感受;而这位书生则一心只想着惊弦,其他事物一概不置于心上,就是自己身上的伤痛也是如此,故又接着催问了温乐一遍。
温乐见此人是个马痴,只好先回他道:“不瞒公子,惊弦是野外烈马同贵人家养的一匹好马结合而成的,打小便同我在一起。”
“难怪,难怪,此马大有不羁的野性,骨子里却又透着一股难得的温顺。小生看它的根骨,估摸这此马的双亲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真是不可多得啊。”接着,那书生的表情十分微妙,既是怀带些许欣喜,却又内含一点忧伤,既是羞赧无措,又似急欲朝温乐诉说些什么。
纠结一番后,书生终于开口:“姑娘,可否将这匹马定价千两卖给小生?小生定会好好照顾惊弦……”
未等书生说完,温乐截下道:“公子,这怕是不行的。惊弦同我相处迄今已四年有余,我从未将它看作牲畜而已。于我而言,惊弦更是亲信,是挚友,是亲人,为此,我绝不会将惊弦卖出,还请公子莫要再提此事。”
“是文湘如唐突了。”书生见温乐未曾因千两而动摇,自知此事无望,又恐温乐动怒,遂先自道了姓名表示礼遇,接着又道,“湘如家宅远在元启康都,此次前来大昌寻亲,却不巧遇上战事。如今战事平息了,湘如侥幸躲过一劫,可楚州因长达三月的战事已是穷山恶水了,连个马匹也买不到。湘如身体本孱弱,长途跋涉甚是艰苦,故方才向姑娘提出不情之请,还请见谅。”
温乐方才因文湘如要买马的举措心情十分不舒,此时听了文湘如的解释,这才释怀了。
“就是这人!”远处一声喊出,便见如海县的入口涌出几十名大汉,个个手持□□大刀,乌泱泱地将温乐与文湘如围了起来。
为首走出一人,横眉竖目地指着文湘如道:“贼人,你毁了我们千辛万苦举办的祭祀,还想完好地走出如海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