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州驿馆中,桂枝上凝结的冷露无声落下,打湿了中庭上十里飘香的桂花。
“温乐,三个月前你为何突然出宫,独自回了楚州?”柔欢古井般深邃的双眼直视温乐,她的语调轻柔如燕语莺声,却重重打破了方才二人佯装的平和轻快。
温乐只觉得自己的心头突然被什么搅碎,她眉头紧拧,忍着剧痛将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地还原。
“我不信你不知道。”温乐方才的洒脱快活荡然无存,好似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是脆弱的,只微微被吹上一缕风,淋漓的伤口便呈现了出来。
温乐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仿佛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她身上披着一层光鲜的皮,那是她的伪装,她伪装的洒脱快乐,但一切都逃不脱面前那女子美艳却锐利的双眼。
“我想听你亲口说,我是人,不能通晓一切,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结。”柔欢心疼眼前的姐妹,但她知道,伤口捂得越紧,越久,便会溃烂,发脓,从而愈加严重。
今晚的现今现时,她想要作为最温柔的人,为温乐解开心中最最残酷的结。
“我爱焕之。”温乐看着直视她的柔欢,泪水潸然,“我爱他,可当他拿着那只望舒璧向我求婚,要娶我做他的新娘,我却只能骗他。我对他说,我不愿做笼中鸟,狠狠地在他的痛处又戳了一刀。”温乐第一次对他人说出了她这一生最美,却最令她撕心裂肺的回忆。
这回忆就如同汹涌的洪水,被开了一点匣口,便源源不断地淌开,收不回来了。
“他不顾可能因此失去江山而最终选了我,可我却将他独自一人弃于痛楚之中。我辜负了焕之。”
“可你做的对。”柔欢见着曾经活泼可爱的温乐如今一度哽咽,为情所困,便接下了她的话,“如果你答应了,皇帝便不可能娶汪盈儿。他是皇帝,他的婚姻只能是一种政治手段。一个皇帝,可以有爱情,却不可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婚姻。他的婚姻只能属于天下人,因为他现在还不够强大。”
“我怕他恨我,怨我。如果真的能够嫁给他,我就是一辈子困在皇城里,也心甘情愿。”温乐想到这里,心中便是一阵酸楚。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是自己选的。
“你们相识相知七年有余,他也一定懂你的。你我都清楚,你应了,他便会拼尽全力给你个正妻的名分,哪怕鱼死网破,声名具毁,他也在所不辞。你若是不应,他也会信你的说辞,即便是残忍的,他也不忍将你变做笼中鸟,并会一直爱你。这样对你们都是最好的。”
绵延不尽的愁思,醉倒了贪杯的红颜。
这场酩酊大醉中,温乐不知流了多少辛酸眼泪,在困乏与伤心的反复倾轧之下,她昏睡了过去,只留姜柔欢独自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云,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亮,亮到将窗外轩然霞举,岿然不动的身影映照的分外清晰。
柔欢轻轻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却轻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她不断对自己说,男女之情令人沉沦,即便日中必彗如姜焕之,百折不回如温乐,都双双摆脱不得,为情所苦,为情所困。
深知身在情长在,却只能怅望江头江水声,实在可悲可叹。
于她而言,汪家不除,血海深仇不报,她的心中便不能,也不会有这些情爱。就算利用所有人,踏着满地尸体向前奔走,她的内心也不会有一点愧疚,这就是她,回归的姜柔欢,一个从血泊中艰苦挣扎而存活下来的女子,一个十年前就该被抛尸于乱葬岗,却硬生生从地府带着满手血印重新爬回的女子。
经过一天一夜的辗转,陈林的奏疏抵达皇城,被送入大昌都城长平。
“皇上,这是开府仪同三司陈林的传信。”
“呈上来。”御座上的人语话轩昂,一语吐露千丈凌云。
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箭袖,泰然坐于龙椅之上。
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一双美目光射寒星,分明只有十六岁,他的眉间却透露出天子独有的一股成熟稳重,还有一丝身为帝王的悲凉以及恨意。
此时已是四更两点,姜焕之已十分疲惫,他打开王林呈上的奏疏,美如冠玉的脸庞陡然变色。宫人见此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全都噤了声。
“来人!”皇帝将手中的奏疏一把掷与地上,“传南衙十六卫!”皇帝此时面目通红,已无方才的冷静庄严可言。姜焕之心想,就是抢,也要将温乐从楚州的路途上抢回来,不计代价。
“都退下。”一声低沉稳健的女声从殿门外传来。进来的女子约莫三十岁,发间一只九尾凤钗映得容颜愈加美艳,却藏掖不住悠悠岁月为她刻下的沧桑之色。她身着华服长及曳地,仪态端庄,步态贤淑典雅,远远望去却又凛然生威。来人正是杨婉,如今大昌的太后娘娘。
待众人屏退,杨婉朝着站在龙椅前的姜焕之:“你不许去,也不能派人把她偷偷带回来。”语气竟十分凌厉霸道,同原先温良贤淑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母后在四更夜里还穿戴整齐,在他看完陈林的奏疏后便立即出现在这飞霜殿,其中缘由,姜焕之立即明白了。
这是场局,皇姐柔欢同母后一齐设下的局。
“我故意使她流连于宫外,不想让她知道,可母后同皇姐却还是告诉她了。不仅如此,你们还要将她送入了那虎狼之地,现在却叫我置身事外!”
“她总有一天会知道。若三国和谈因她而破,你以为温乐会无事?你是救她还是害她?”
“母后,你何时变了?从前你对温乐分明是那样……”
“变得如何?冷漠?残忍?我不想这样,焕儿,可是若不这样,我们母子如何得活?”
是啊,她何时变了,是今时,还是昨日?不,更早,在她的柔欢被弃于乱军之下,在她数次从暗杀的阴谋中逃脱
后来的后来,她一直在变,变得心甘情愿地抛弃原本与世无争的秉性,化身作为人心诡谲的另一个拥护者。
此时此刻,姜焕之只觉得自己万分无能,甚至百无是处。他身为帝王,被置于大昌的最高权力的位点之上,却物是心非事事非,莫可奈何。
榈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看着飞霜殿外飘落的细雨,焕之想起了三月之前,微雨过,小荷翻,正是初夏绿槐高柳咽新蝉之景。池边高柳下,一美人坐于前,愁思绵绵。焕之手中揣着望舒璧,想用它扫去那人心头的阴霾。
政治真是十分诡异的事物,明明姜昌皇室同汪氏外戚势同水火,双方却不断地为仇敌送去自己心爱的女儿,给本该最纯洁美好的婚姻上铺上政治险恶的色彩。
那时,与汪氏一族联姻之事似成定论,可是他姜焕之不情愿。焕之心心念念的只是娶自己心爱的温乐为妻,为她披上光鲜的嫁衣,带着她于神址前起誓,相约三生三世,永不分离。
柔欢曾不知多少次劝阻过他。这个温乐最好的姐妹,不断阻止他继续爱温乐,并劝他娶汪氏长女汪盈儿为后,让他给汪氏一个无用的名分。
最后,在他不语不应之下,柔欢叹了一口气,道:“姜焕之,你不应为帝王。”
“你智慧,仁爱,有决断,体恤民情,拥有作为一个好皇帝该有的品质。但你也有致命的一点,就是天下之大,你却只肯爱独独一个女人。姜焕之,精明的帝王不会将后宫视作温柔乡,对帝王而言,后宫是政治的另一个战场。你不仅要娶汪氏,你未来还要纳各位股肱大臣的女儿为妃子,暗中引导各个家族为权势斗争,你再坐收渔利。你若执意不肯如此,这个龙椅你便坐不长久。”
皇姐慨然而叹,随后拂袖离开。这其中的道理,焕之何尝不明白。对权臣一昧的打压,最后只会两败俱伤,从而给他人的野心送去滋长的机会。
给对方一个打压之后,则需要给予他一点甜头,这个甜头可以是娶妻,为这个家族送去一个诞生龙嗣的可能。
打压与安抚紧密相连,最后看帝王与权臣谁能先将谁剥离。姜昌皇室同权臣的委蛇辗转向来如此,这也从来都是大昌君王最最重要的修行。
昨日夜里,太皇太后的生宴上,他于达官显贵万人之众前答应了娶汪家的小姐为后,那些人里包括温乐。现在,他要将只有皇后才应配有的望舒璧交给她,向她诉说自己真正的心意。
一个江山,一个美人,在其间抉择,姜焕之不敢说自己没有犹豫过,但他最后的抉择终究还是温乐。
因此,他决心要在迎娶汪氏之前,将汪家了结。
而在此前,姜焕之不能让温乐心死。
当他告诉她,他只想娶她一人,当他告诉她,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以及对他二人婚礼全部的美好遐想时,焕之分明看见了面前心爱的女子感动的泪水,可这泪水终究含在眼眶中,未肯落下。
姜焕之将握着望舒璧纤细红绳的手伸出,想亲手将它系于爱人的腰间,可温乐躲避了。她后退一步,站在他手臂揽不到的地方。
她说:“焕之,我不做笼中鸟。”然后转身离去了,此去便再未相见。
此后两个月,他紧锣密鼓地准备完歼灭汪家的一应举措,当他终于可以将一切了结时,一封来自南央的书信呈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封以南央国君名义书写的信,里面写着的是一份交易:以两国十年的和平换取大昌一个人的命,护国有功的秦长英的命。
秦长英最终活了下来,可因为这封信,他却错失了铲除汪家的机会。姜焕之最终于炎热的七月,遵从在繁冗的礼仪迎娶了汪盈儿。
一片枯叶被风儿从树上卷了来,落在飞霜殿的殿门外,挨上了姜焕之的足。
“传襄王入宫。”一道旨意被层层传下,从飞霜殿一直传到了襄王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