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胧微曦,众臣云集殿内,待明王议事。
明王召苏澜觐见,待看到苏澜进殿,一如从前,不由大喜:“好!好一个苏家儿郎!阔别十载,风采不减当年!”
苏澜微一颔首,道:“明王谬赞,愧不敢受。”
因军情紧急,明王不再寒暄,开门见山道:“如今边境燕赵相扰,战事连连,燕赵暗中集齐五十万大军,欲攻陷我都城,置我大齐于险境,今复尔官职,可携下属共去,即刻启程。”
苏澜领命,明王复关怀道:“所协同往之人何在?”
苏澜道:“未得明王传召,故而于殿外候旨。”
明王宣旨,众臣见竟是一素衣女子入殿,不由诧异,明王面色微沉,道:
“战场非儿戏,怎可带女子前去,尔这是在戏弄本王吗?”
却见那女子行礼作揖道:“微臣苏尧,拜见明王。”
明王微怔 :“可是苏家长女苏尧么?”
“回明王,正是微臣。”
明王不觉恍然,这一厢对答甚是熟悉,似十年前,自己便是这般问询。彼时这孩子性情倔强,明眸摄人。如今已是出落成这般清水芙蓉品貌。明王笑道:
“苏家向来才貌双全,人杰辈出。当年懵懂幼童如今亦是娉婷佳人。苏澜,令妹本应随女眷与尔父同来,如今何故立于大殿之上?”
“回明王,家妹已入行伍,算来已有十年,位同微臣,任平阳百夫长。微臣奉明王携随行同返之召令,故而携苏尧日夜 兼程奔赴洛城。今日入殿,便是领旨共往边境,平燕赵之乱。”
殿上一时议论纷纷,边境此刻硝烟四起,燕赵聚齐五十万兵马,皆是精锐,大军压境。且燕赵尚武,精于治兵,盖虎狼之师。这些年来朝中多派将帅,未尝夺得几分先机。这苏尧只一柔弱女子,如何去得?入行伍只怕是虚,上战场丢了性命才是真。
明王一丝哑然,惊诧具备:自十年前贬谪苏氏一族于平阳,朝中鲜有问津。平阳乃苦寒之地,几近绝于朝堂,数年来无甚奏章相报,几于荒城,故而贬谪于此不啻于流放。只是尚留有一官半职,聊以慰藉残生。且朝中新晋大员不胜枚举,军中亦多有受封累功将帅,故而朝中众臣并不属意,区区平阳,会有甚将才。明王亦不多加留意,只听近卫报过平阳几次战役,多胜,为首之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明王朝政繁忙,当时只一笑而过,并不甚在意,亦未问起姓甚名谁。一介女流,怎能成事。明王口中赞了句,然平阳千里传书呈旨尚不待近侍上奏天听,朱笔一语批注已下:
物尽其用,
可用不可多。
“明王,此事不妥,朝中多有勇猛将帅,怎可让一介女流前往?恐有损我大齐之威名。”
“燕赵精兵盘踞,边陲久战不下,若派遣苏氏之女往,恐难服众,亦失军心。”
“此事非同小可,此女未累寸功,怎可号令三军!望明王三思。”
众臣上疏,皆明其志。此时护国公上前一步,厉声道:
“百夫长虽非高位,然亦需军功。苏女貌柔弱,朝中未尝听闻其有星点功绩。以微臣之见,这军职恐虚,不过为沽名钓誉,哗众取宠耳。然窃位谋私,国难求升方是实。苏氏竟如此贪功求名,置家国于不顾,为一姓之荣,急于攀附,只为出离平阳苦寒之地,明王召苏氏长子复职,乃是吾主不计前嫌,心怀天下。尔等却只顾求荣,竟将这手无缚鸡之力女子派往大殿复命,待上战场,是否需侍女同行,天热摇扇,寒添手炉;待战场将士拼死厮杀,染血疆场,尔方趁其英勋,好青云直上,荣一家之名。其心可诛!”
护国公乃三朝元老,在朝中颇有声望,此刻疾言厉色,痛斥苏氏,更提及昔日旧事,一时之间朝堂议论不休,皆请愿欲往,不忍三军败于此女之手。
苏尧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待众臣群情激昂,斥责怀疑不休之际,苏尧缓缓上前,行礼道:
“诸位臣公所虑有理,微臣乃一介女流,未尝有寸功上报天听。贸然派往,难服军心,亦恐延误战事。”
“然而微臣兄长所言皆实,臣确入行伍十载,军职非虚,薄负军功。其行军中诸将士可证,其心平阳父老可鉴。此次往来复命,乃应明王所召,非假借将士染血之躯,而图一姓之荣。然燕赵合谋,欲犯我大齐。”
苏尧微顿,眸光寒星如剑,凌厉摄人,语复慷慨,朗声道:“臣虽为女子,却不敢忘家国之恩,不愿居深闺以哀嗟,纵人微力薄,亦愿驰马疆场,捍我大齐之域。人称燕赵乃精兵数万,然纵是虎狼之师又有何惧。但请一战宵小,百死无憾。”
众臣不由噤声,皆定定地望着这柔弱女子,一番陈情,竟是憾人心魄。
此时忽有一声轻蔑哼声,众人望去,见一人身高肩阔,虎目半阖,乃是骠骑大将军。将军嗤笑道:
“这些话便是垂髫小儿也说得,书生气得很。尔只是个娃娃,便是未见过沙场血流成河,将士身首异处的惨酷。你这般娇娇弱弱,且让你父亲为你寻一户人家,趁早了结婚事,待在家中喂养几个小娃娃,侍奉好夫君与婆家,便不会这般痴人说梦。”
这番话说得轻蔑,朝中不少大臣已悄声揶揄说笑,道其果然是少不更事:
今日所逢者,乃朝中虎将,数番请命欲往燕赵战乱之地,皆不为明王所允。盖因其武力盖人,却鲜有谋略,不可为帅。见明王召苏氏长子入都城,本就心下愤懑不平,今日及见苏尧,一介女流,竟不自量力欲赴沙场,与其兄携往,号令三军。心下不忿,故而方才有此轻蔑之语。
却见苏尧神色自若,未尝因言语之 辱稍变颜色。吏部侍郎李忠见其年少沉稳若此,暗暗赞叹,却听闻一直静立不语的左相缓缓道:
“苏氏既然携幼女往,想必是有些真功夫的。明王何不让其与骠骑大将军比试一番,输了无妨,若赢了是我大齐之幸,以免损失一少年良才。亦可服众。请明王圣裁。”
明王似有所动,群臣皆附议,骠骑大将军斜倪苏尧,向明王道:
“臣以为左相所言极是。臣自请与这苏尧比试,若这女娃胜,臣自谢官职,拜其为尊,从此听令莫敢有违;若臣胜,还请明王派臣往边疆,与那燕赵贼子一战。还请明王恩准。”
明王若有所思,群臣多附和左相,赞将军神武;亦有一些老臣感怀苏太傅其人,担忧其幼女苏尧年少,恐难敌久经沙场的骠骑将军,此战必是凶多吉少,故而上疏,请明王三思。双方众说纷纭,一时相持不下。
吏部侍郎忧虑不已,见骠骑大将军闻言已跃跃欲试,恐苏氏幼女枉送性命,由是出面道:
“将军神勇,非常人所及,今日苏氏幼女奉召而来,一切由明王定夺,还请将军大量,莫与小辈计较。”
明王击掌,四下声定。明王威严道:
“沙场浴血,数万将士性命不可贸然交于无知少年之手。尔兄战功威名,十载前众所共见。可尔籍籍无名,我大齐非是因袭功勋之地,尔今日或可及早请退,吾概不追究;若尔仍欲往疆场,今日之战,则避无可避。否则难以服众。”
苏澜恐幼妹受伤,虽复命之时已知晓前路必艰辛。然不料大殿之上,竟要兵戈相向,今日之战已是势在必行。苏澜跻身一步,欲替幼妹一战,却被苏尧拦下,轻轻摇头示意。
苏澜见幼妹眼神镇定,心知若今日请战,虽可保幼妹,然日后苏尧再难立威于军中;
可若任其不顾,骠骑将军之威声震四海,鲜有敌手。幼妹如何相抗。
苏澜心急如焚,此刻唯寄一丝希望于世子,望世子念在家父曾谆谆教导一场,保下幼妹,免今日之劫。
却见世子未曾回视自己殷殷恳切目光,径直道:
“父王英明,儿臣以为此事可行。以儿臣之见,双方既皆是行伍出身,不若便在此地立下军令状,列位臣公皆为见证,输赢各有可凭,两厢无怨。请父王定夺。”
明王应允,诸臣附议。骠骑将军爽快应下。苏澜只觉寒意彻骨,无可言说:
世子素来若此,自己病极乱投医,竟妄寄希望于他。
十年前,上疏与明王谏,贬谪苏氏一族的,不正是如今冷静非常的世子么。
如若世子顾及太傅教导之情,有几分敦厚心肠,今日也断不会从旁携助,断其生路。
苏澜只觉此战甚凶,然明王旨意已出,军令状已下,耳边幼妹回禀之声,令苏澜心下一酸:
那孩子神色镇定,领命叩旨,字字铿锵:
“微臣领旨。今日之战,死伤无尤,若败则卸职免冠,返还平阳,再不入洛城半步;若胜,则按明王原旨随兄入边陲战乱之地,讨伐逆贼,共平叛乱。”
明王应允,大军今夜启程,明王随即名近身侍卫传令即往边陲诸将领,前往演武场候命。明王亲率众臣同往,文武之臣悉数于演武场观其一战。
无论结果几何,大军今晚必发。
苏尧或伤或亡,无碍于其出征。
众人心思各异,一路静行无言。苏尧望向苏澜,只一笑,未待寻隙言语宽慰一二,苏澜眼眶已是酸涩。
前路难卜。
凶兆频现。
无可相救。
苏澜胸中痛忧皆俱,千言难诉,只寻隙悄声叮嘱道:
“勉力而为,不可逞强。结果几何,兄长可一力承担。且勿损伤自身,善自珍重。”
苏尧面色镇定,道:“兄长放心。”
莫初云随行而往,行于前方,未尝回首。一路众臣肃穆,偶有雁鸣,声极凄厉,划过长空。所行不久,望向远处,眼见地阔威严,耳闻号令摄人,扬沙飞石,隐隐可见 近身相博 ,兵戈打斗之将士。
风起演武场。
此刻便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