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国争雄,以齐、楚为尊。《列国通传齐史》记载,齐明王二十八年,世子病,太傅贬谪,出洛城,苏氏一族迁平阳城。
世人皆知世子久病方愈,不欲提及苏氏,自此天下皆缄口默然。有知晓内情一二者,道苏太傅素来为世子敬重,且苏氏长女曾入宫随侍公主两年,与公主先前于凌烟台大打出手,后化干戈为玉帛,公主于其情同姐妹,出入相随。只因着苏太傅涉及凉州受贿一案,牵涉众多,苏太傅一路追查,却是到头来急功冒进,诬陷御史大夫施路远,甚至隐晦言及左相。朝野震惊,百官惶恐,太后亦出面过问。
明王将此事交与世子决断。世子刚绝果断,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大义灭亲,将太傅连降两级,贬谪至平阳。众人由是见识了世子的雷霆手段,自此愈是俯首听令。《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众官以为所言极是。
只是经此一变,十年之间,未尝有人胆敢于世子面前提及苏氏一族,众人见世子像是深恶痛疾苏家,自是小心谨慎,不敢触及世子逆鳞。十年转瞬即逝,官场沉浮,多有青云直上,亦有罢官免职。朝中除了几位老臣,已无几人记得那骨鲠之臣苏太傅与苏氏一族,那赫赫威名塞外汗马功劳的苏家长子,以及才绝智绝的苏氏幼女。
不觉十载光阴过,漫漫千里无音讯。
明王三十八年,初秋。
明王高居尊位,朝堂众臣皆恭敬而立,却难掩面上忧色。
盖因齐国边陲近几年动荡不平,燕、赵两国滋事而动,频频相扰,渐有壮大之势,欲将齐国置于险地,合谋攻齐。朝中局势危急。需召领军平乱之人。
摄政王虽年逾花甲,却仍是一派威严,上前请命道:“明王,且请老臣重披战甲,率兵与那燕赵宵小一战。必将他们悉数剿灭,平其战乱。以报家国社稷之恩。”
明王慨然道:“摄政王果然英雄豪迈,然滋事体大,容本王考虑一二。”
明王心下明了,摄政王已于十年前由自己亲自下令,将其从边境调回洛城。摄政王虽宝刀未老,但因久居朝堂,未尝率军作战,对现下边境之事不甚熟悉,难免贻误军机。左相长子萧定或可平其战乱,然此时固守于北漠边境,若调兵赶赴燕赵之乱,为时晚矣。且北漠虎视眈眈,若统帅易位,大军撤离,北漠必将伺机而动,使大齐腹背受敌,内外交困。
一时殿上多有所荐,军中上下亦多推举。然而多被明王及众臣否决。明王在殿上怒斥,道皆是些不可用之人。若非资历尚浅,威信不足;便是庸碌之辈,难倚重任。世子静立一旁,未尝开口,却有一股不怒自威气势。
众臣惶恐不已,却见吏部侍郎李忠上前进言:“明王,燕赵之乱,情势危急。军中及朝中诸位臣公皆各举荐将帅之选,然而相持不下,未有定论。微臣斗胆,向明王举荐一人,不知可否。”
众臣微诧,明王紧蹙剑眉,沉声道:“讲。”
李大人开口道:“微臣斗胆荐苏氏长子苏澜,此人英勇善战,有将帅之才,其征战塞外,声名赫赫。只是十年前与其父一道被贬谪于平阳。若复用此人,一可解当下十万火急之军情,救燃眉之急;二来北漠仍由左相长子萧定萧大将军镇守,边陲可安;三则召其回都城洛城 ,以示吾主宽宏博大气度胸襟;亦可广示天下贤才,吾主不计前嫌,唯才是举,唯贤而任。不使贤才外流而失,可用其巩固社稷,以保江山。请明王圣裁。”
殿上一片哗然,众臣议论纷纷,吏部侍郎李忠不由暗暗将目光望向世子,心下亦是一片忐忑:启用苏澜已是不得已之举,此下触了世子的霉头,必是要引祸上身。
然而形势危急,实在顾不得个人荣辱安危。况苏氏一族尽是忠义,苏太傅更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十年前苏氏一族遭贬黜,离洛城。可究其缘由,孰是孰非,却难一言以蔽之。当年凉城一案牵涉颇多,这其中深浅 ,不是自己小小一个吏部侍郎所能知晓的。只是世子当年果决论处,分毫未曾顾及太傅教导之情,数年间亦无人敢提及苏氏。如今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提及此事,首当一语便是复用苏澜,不仅未问责当年之事,反提议复其官职。不仅李大人心下惶恐,众臣也不由为他捏一把汗:
世子从前年少便有异于常人之刚毅心性,及至今日,以全然是为王者之行事韬略,沉稳非常,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见世子此刻仍是端正而立,目不曾瞬,面不变色 。不由更隐隐让众臣心慌,不知其所思所想。
明王鹰目比以往更锐,径直望向吏部侍郎,若有所思地开口,却是问于世子:
“初云,此事作何论你且说说看。”
世子向前行一步,立定而拜,缓缓道:
“燕赵相谋,欲犯我大齐。局势危急,将才难寻。摄政王年岁渐高,是大齐肱骨之臣,该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不宜再身犯险境;左相长子萧将军此时不可调离,北漠局势风云变化,不可无镇守之将帅。出兵燕赵,此时军中暂无可担此重任之人。苏氏长子苏澜曾历任军中要职,威名赫赫,此番启用,可使其将功补过,以弥起前尘所误。
故而儿臣并无异议,一切以大局为重。还请父王圣断。”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针砭时弊。毫无个人恩怨,全然为民生社稷顾虑。
明王闻言,心下一惊,这孩子竟同自己所想如出一辙。沉思片刻,向众臣道:
“诸位以为如何?”
众臣皆附议,决议召回苏太傅,重用其长子御敌。
半 月后。
世子立于洛城外,率一众侍从等候。明王旨意下,苏太傅及其子应召入都城,一路行来,快马加鞭。苏澜先行,太傅年岁已高,随于其后。因平阳与洛城相距甚远,山路崎岖,水道颠簸,路途艰辛。由是加快赶路,已是半月后。今日方接到快马来报,苏氏长子苏澜已将至洛城,明王命世子率一队人马相迎,此时见远处隐隐有烟尘起,渐闻马蹄声。
少倾,便见一人策马而来,身形挺拔,眉目俊朗。收缰勒马,翻身落地,行礼参拜:
“微臣苏澜,拜见世子。”
莫初云扶起苏澜,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劳,且去修整,小王略备薄酒,为苏将军接风洗尘。”
苏澜道:“已是陈年旧事,微臣此时只是平阳百夫长,世子抬举了,还是唤臣本职罢。”
莫初云笑笑,道:“也罢。苏公子此方归来,父王便是要委以重任。官复原职,指日可待。父王之旨意,特嘱公子可带亲随近臣一并拜见明王。今日既见公子,缘何不见同行之从属?”莫初云略一停顿,转而又道:“本是父王担忧苏公子初回洛城,身无近侍嘱事不便,故而有此照拂。若苏公子惯于一人行事,也是无妨。”
苏澜朗朗一笑,道:“明王旨意,必不敢违。微臣唯携一人同往复命,想来此刻应是到了。”
众人此时方闻马蹄声急,嘶鸣之声如风啸雷怒,声贯中天。只听其鸣便知非是凡品。莫初云循声望去,见一匹红鬃烈马纵蹄驰骋,扬起一路烟尘。莫初云负手而立,方才隐于博袖下,不为人所察觉,此刻竟是微微颤抖。
那所驭烈马之人,一袭素衣,眸光清凌,摄人心魄。策马纵横驰,飞踏八方云。汗血宝马厉声长啸,像是归故地,逢故人。那人一跃而下,行礼作拜:
“微臣苏尧,拜见世子。”
世子已封景王,于王府先行设宴。明日,参拜明王,往大殿议事。此刻佳肴皆备,莫初云邀苏氏兄妹入席,席间歌舞助兴,似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莫初云只与谈些旁事,并未言及此次召回缘由。苏澜也不开口,恭敬对答,有礼有节,一派儒雅。苏尧比从前更淡然几分,或因席间莫初云未尝与言,苏尧始终缄口不语,眸似琉璃,却幽深难测。一席终了,及至拜别,世子都未言及复召之因,亦不曾提及过往之事。
苏澜婉言谢绝世子相邀住于王府之意,言已寻有驿馆暂歇,不便叨扰世子。世子立于王府前,遥遥见苏氏兄妹,身形渐隐,没于夜色苍茫。莫初云起身回府,一夜无眠。
夜已深,明月在,一如那年仲秋。
彼时杯酒临风,知交一场。
只是十年浮光掠影,物是人非。
再难寻当初。
兄妹一路无言,及至驿馆,苏澜似要开口,顿了顿,却终未言语。苏尧行至前方,驻足而立,道:
“兄长毋忧,此番明王召见,必是为燕赵之乱。待到复任兄长之时,兄长便可重率大军,挥师南下,平定战事。兄长终可一展抱负,卫国安邦。”
苏澜叹口气,道:“尧儿,我担心的,却是你。”
见幼妹身影未动,仍一副淡然。苏澜面露忧色,道:
“这些年,随我于军中,风餐露宿,杀伐历练,征战不休,尧儿,你原可不必历此苦辛。”
苏尧却是转身,粲然一笑,道:“兄长何出此言?”
苏澜心下一痛:“尧儿,你原可以随平常家女儿一般,闲来吟诗,赏花观月。却小小年纪,披挂上阵,多见战场死伤屠戮,流血千里。如今燕赵之乱,明王之意我固然知晓,可今日带你复命,日后身赴战乱险境,沙场无情,若你……”
苏澜愈加沉痛,曾经赫赫铁血威名的战将此刻竟语带哽咽:
“若你有所闪失,我有何面目去见父亲,我真是枉为人兄!”说罢一拳重重击在斑驳古墙,鲜血顿时流下,触目惊心。
苏尧急忙拦住兄长,道:“兄长这是讲哪里话!兄长待我一向极好,诸事照拂。入行伍、从军行乃是我之所愿,今日兄长应召,协从应是我自请相随。与兄长何尤?况我苏氏一族被贬谪至平阳,全凭兄长多加照应,若无父亲及兄长支撑,苏氏难以持续至今,世间更无苏尧其人。有道是:兄弟一心,其利断金。苏尧虽是女子,但并非柔弱之人。苏氏长女沙场血战,能力几许;两军对峙,智勇几何,兄长与平阳将士有目共睹,皆可为证。苏尧能与兄长一道行军,实为所愿。兄长往后再不要如此言语,且自珍重,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苏澜久久不语,末了,长叹一声:
“尧儿,你可后悔?明日入宫,便是事定,再无更改余地,你可要再细想想”
苏尧笑笑,道:
“既随兄长而来,便是其意已决。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苏尧愿跟随兄长,共卫家国。苏尧虽为女儿身,但这一腔报国之志,不逊于旁人。况我苏氏一门,概无怯懦之辈,我兄妹二人,且闯一闯这龙潭虎穴,杀伐乱世!”
苏澜闻言,心下苦痛渐缓。苏澜怜惜苏尧年幼即上战场,多经风雨,遍识世间无常。方才闻幼妹一番慷慨陈词,苏澜不由感叹时过境迁,家中遭逢贬谪之变,幼妹外柔内刚,虽因逢逆旅,然柔弱之貌下却是纵横之志,并未因变故所累,反而投身军营,历练数年,竟是拼着一番苦练实战,沙场浴血,在平阳军中声名威震,军功累累。那日见幼妹与众将议事,右臂紧绑数层白布,所 露肘部,可见旧伤交错,狰狞可怖。军功所来非虚,皆因着十载风雨历练,一身风霜剑戟,方有此成。幼妹此间全然已是一副刚强心性 ,与数年前温婉淡然之貌,不可同日而语。
苏澜望向幼妹一副镇定坚毅,一片忧心苦楚悉数散去。慷慨朗声道:
“好尧儿!不愧是我苏家儿郎。我们兄妹二人,且往这战场走一遭。看一看这燕赵之国,如何溃军千里,再不敢犯。”
兄妹二人相识一笑,心下了然。
我齐国心怀天下,未尝起兵掠土,滋事相扰。欲与诸邦共兴,各安百姓。
然而大齐一草一木,三山四水,生民千万,皆不容外邦染指,宵小来犯。
若有欲灭我邦家者,齐国万民,妇孺皆兵,耄耋肯战。必要守我疆土,卫我家国。若覆我国,且从吾等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