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初云送别沈公后,策马返回洛城中。思及那孩子的风寒之症,便直奔苏宅而去。待莫初云立定于苏宅门前,下马欲差人通报,却见门口竟无一人守卫。
莫初云略感惊诧,因洛城自五品以上官员,必有门卫看护门厅,人数以官职高低而定。虽为世子,但莫初云不欲以一己之尊擅自入其门庭,是以为礼也。由是,莫初云仍立于门前相侯。
约过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人影。莫初云诧然,将马交与随侍,自己进府一探究竟。
走进苏宅,方知里面别有一番雅意。青松古柏,绿意葱茏。自是一方自然意趣。与洛城权贵院落之中的名花奇蕊风景大异。
莫初云沿着水榭穿过庭院,见一片绿荫盎然处 ,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苏尧。数日未见这孩子仿佛清减不少,一袭浅碧衣裙,仿佛其人亦融入这湖光水色之中。莫初云正欲上 前言语,却见那孩子眉眼弯弯,笑道:
“苏然~到哪里去了?一会儿功夫竟不见了,且待我好生寻觅一番。”
莫初云眼见苏尧双眸所视之处,正是一株合抱的榕树,然而树干后,有个圆乎乎的身影正清晰可见。苏尧左边寻寻,右边看看,十足耐心地与这树后孩子游戏,并不点破这孩子早已暴露在视野之中。
榕树后的孩子像是等不及了,从树后扭扭胖乎乎的身体,探出小脑袋,冲正在假山处寻他的苏尧用力地挥动小手,欢喜地喊道:
“阿姐,我在这里!”
苏尧闻声回首,向那孩子展颜微笑,眸光温和,仿若盛满这洛城三江七泽的灵韵与秀润。莫初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上 前,脚下 生根般难移寸步,便只暂且驻足立在原地,暗道且再等一时亦不迟。
那粉雕玉琢的孩童因年幼之故,连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竟一阵风似地朝苏尧跑来,跌跌撞撞扑进苏尧怀中,声音软软糯糯,撒娇道:
“阿姐,这回你再来寻我,好不好?这回我会躲到一个好找的地方,让阿姐一下就能找到我。”
苏尧拂去这孩子刚才躲在树后肩上落下的些许碎叶,摸摸少年的头,温然应言:
“好,阿姐也正想玩,然儿便去寻一处藏罢。”
孩童很是开心,十足小孩子心性 ,方才说要去继续玩耍,此刻却已黏黏糊糊地赖在苏尧怀里讨糖果吃。苏尧像是见惯了这孩子的这幅撒娇模样,颇为娴熟地从衣袖变戏法似的拿出各式糖果,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瞧着这孩童满心欢喜地吃着,塞得鼓鼓的小脸还不忘向苏尧讨巧卖乖:
“阿姐,昨日你教我的诗我已全然记熟了,我背给你听:
“兰叶春葳蕤……”
稚嫩的童声吟诵中,莫初云思绪不由随着童声飘远,他见这对姐弟很是亲近,苏尧对这弟弟甚是关怀爱护,仿佛之前在竹林不卑不亢的不是她,与之前睿智沉稳、语锋凌厉的她亦判若两人。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童音把莫初云的思绪引回,见此时那孩子牵着苏尧的衣袖,一双明亮的眸子不解的看着苏尧,开口疑惑道:
“阿姐,我不大明白,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本心,什么又是美人?”
正待苏尧开口,一个少年快步走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年郎,此刻却面色沉沉,牵过那孩童的手,责备道:
“你又来叨扰长姐,长姐生病需要静养,今日方好了些,你便又缠着长姐不休。快随我回书房温习功课,待我告诉了父亲,可是要挨训吗?”
莫初云闻言心下愧疚不已:若不是为自己的猜疑所累,这苏尧也定不会染风寒而卧病。心中竟似微痛。莫初云暗道奇怪,近来只一想到苏尧其人其事,大抵总要好一阵心绪浮沉。
莫初云未尝多虑,一眼望去,见这少年虽年纪不大,但颇有几分持重的气度。听方才所言,似乎亦是苏尧之弟,不过这一身的相貌形容,气度风华,竟仿佛在哪见过,虽颇有苏太傅家的清风疏朗之气,但似乎隐隐有些许肃然之气,端的是一派威严。
但那稚龄孩童却是不怕,依然赖在苏尧怀中,冲那模样生的极俊的少年顽皮笑道:
“大哥不在,你也不肯陪我顽闹,唯有阿姐疼我,兄长竟也不许么?”
那少年不由气结,卷起两边衣袖,欲将这个仗着长姐护着便无法无天,恶人先告状的顽童带过来好生管教。
苏尧眉眼俱笑,护着那孩童,宽慰那少年道:
“思遥,这便罢了。然儿很乖,并非一昧玩闹。且让他留在这里半刻,我一人也少些烦闷”
苏尧见那少年仍是严厉之 色 ,只好继续开口道:
“然儿,你方才不是说要让阿姐考察你背诵功课么?正好让思遥来一起看看,咱们苏家的小公子最近课业如何?”
那少年明白,苏尧还是护着那孩子,转头见那孩子调皮地朝自己一笑,心下不由叹一口气。也罢,这孩子整日顽皮,虽说今日实在缠人得紧,但自己如何不疼这幼弟呢?少年只好无奈回复道:
“一切听长姐安排。”
那孩子背了些近来所习篇目,偶尔少年开口询问考察一二,孩童亦对答如流。本来一切进行颇为顺利,可毕竟苏然小孩子心性,在考察完毕后,向少年眨眼到:
“兄长,然儿真的是想来陪陪阿姐,我的话你不信,可阿姐所言,你总该听罢?”
少年一时不言。苏然这孩子见兄长不语,知是默许。便欢欢喜喜地拉着阿姐衣角,极为开心:
“阿姐,太好了!太好了!”
苏尧见这孩子开心的模样,也不由双眸笑影深深。这孩子忽然想起方才未解的迷惑,不解之事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方肯罢休。不由想再次发问。但这孩子一想方才兄长考察自己功课,很有些神气,自己也想像兄长那样,做一回小先生。便学着平日授业先生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认真问起兄长:
“兄长,你学问极好,你可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是何意?”
本来是童言无忌,可真难住了少年。其实若是背全诗,以少年的天资与悟性 ,大概可解□□分之意。可坏就坏在因昨日里苏尧给这幼弟讲解时只说到几句,待讲到最后一句时苏尧风寒复发,一时难支,再加之 陪伴幼弟读了一整日的书,不觉已昏然入眠。这也是少年所阻幼弟与长姐玩闹之因:幼弟委实黏人的紧,屡屡在长姐养病期间打扰,着实不利于长姐休养恢复。故而苏然这孩子只说了尾句。
但此诗意蕴深远,若年龄尚浅,恐难以体会其思其志。少年认真思索,仍不得其解。便准备言己不知。不仅是因为少年自幼时起父兄的言传身教习染,更是遵从苏氏一族训言。对待不明了之事,不随意轻言,亦不佯做通晓之态。
可不知为何,少年心头,总是有个想法,呼之欲出。未待长姐苏尧出言相帮解困,少年不觉开口道:
“此句我的确不明。但美人一词,你若不解其意,大可去见长姐,天下之大,长姐之貌,无人出其右者。”
原本苏尧见少年将此诗曲解若此,心知其弟虽有才情,但毕竟年浅,有疑委实情有可原。便欲开口修正其解,恐这一长一幼解其意有误。不料话未出口,却听见两弟中年长的言出此论,年幼的那一厢竟十分赞同的附和兄长之言论:
“兄长所言甚为有理,然儿也是如此看法。”
莫初云见那厢苏尧微微摇头,像是被其弟言语所无奈,苏尧不由好笑道:
“什么美人美貌,你们应好好用功课业才是。这样曲解文意,可怎么得了?天下形容貌美者甚多,阿姐这般只是最寻常者。思遥,不可随意断言。然儿尚年幼,更不可信口妄言。”
少年不由争辩道:
“长姐,我所言确是实情。”
苏尧无可奈何,见其弟如此执着,也不好再言语什么,只得道了句:
“思遥,你尚年浅,未见过多少女子,待你以后年岁渐增,你便知晓。现下你常见的不过是我和几位宗族之女,故而以为我便是好的。”
“长姐……”
莫初云闻言不觉思绪微动。一直以来,他并未觉察苏尧形容如何,但莫初云有所耳闻,若论及世家子弟品貌,王都洛城满朝文武皆道:卿氏儿郎苏家才,左公子弟施族计。朝堂三大世家声威自是一如从前,但苏家才指的便是苏太傅苏征言一家。苏氏能跻身世家之列,所凭即是冠绝天下之才学,洞若观火之智思。莫初云只记得那孩子一双水眸灵动清澈,睫如蝶翼。左丞家的萧婉容颇负容貌之名,他曾见过几次,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似乎还是有些美貌的。莫初云向来自认不喜苏尧,今日前来亦只是之前因己之故,致使她风寒,故而探望。
那厢眉眼弯弯,其幼弟嬉闹于旁,次弟静立于侧,莫初云见那人轻挽浅碧水袖,于潺潺溪流上信手拾一片落叶,置于唇边。
倏尔万籁俱寂,此间只一曲清越悠扬,如临化境。
莫初云闻后,一时竟是惘然如痴:这是一首时令小调,其词温然而述,意境悠长。
君子登高于山,道化无形
美人采薇在乡,無於相扰
乡子卧扑长街,未见相扶
我独飘杳世间,莫知归处
莫初云不觉出声相和,方咏一字,却闻一阵悠扬笛声遥遥而来,似与叶声相合,两厢曲音相随,曲调相和,浑然天成。
莫初云不由纳罕,却听那幼童颇为欢喜地唤道:“阿姐,是涵哥哥来了。”
莫初云见苏尧次弟面容神情未变,仍是方长欣愉之 色 ,似是于那幼弟口中之人甚是熟识。再见苏尧,仍继续和曲,然而笑靥瞬绽,眉目如画。莫初云不知何故,心下微涩。正暗道不知这‘寒哥哥’是何许人物,竟让这姐弟三人悉数留恋若此。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远远见一少年公子自烟雨画桥缓缓而来,待莫初云看到那人面容时,不由大惊:
竟然是他!
那厢锦衣公子信步而来,手持一只玉笛,向苏尧行礼,自是少年风流,俊美无俦。望向苏尧展颜一笑,饶是苏尧诸弟多见其人,亦多年之后,仍依稀记得那年暮春时节公子形容。那公子行礼抬首,眉眼俱弯 :
“尧儿,近来可好?”
莫初云不忍再看,转身便走。
果真是他。
摄政王卿慎之之子,卿涵。若苏太傅一族与之相亲,那自己岂非只是一个笑柄,谈何匡扶社稷,治世救民?苏太傅,苏尧。顷刻之间全然不是从前模样。
苏尧。
当真看不透 。
当真不喜。
一叶遂知秋,一叶亦障目。两厢欢喜忧愁,不过各赴其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