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
我再次醒来,慢慢睁开眼睛。觉得今天的身体比往日轻盈了很多。这样也好,我便可以多等他一些时候了。
屋外有风,风夹杂着什么打在窗上,是雪吗,许久没有见过雪,我想要去看看,但,姥姥若是知道了,一定是要说我的,倒也没事,说就说吧,我反正是被她从小说到大的。
我支起残破的身子,掀开棉被,穿上棉鞋,起身摇摇晃晃地往窗前走去,走着走着,眼睛一瞥,就看见了我桌上的铜镜,许久没照过,还是照照吧,我就在桌前坐下,看着镜子中的人,苍白的脸,稀疏的眉毛,毫无血色的唇,一头散乱的乌发,都不像我了。
我起身往窗前走去,隔着窗户看虽然看的不太真切,但窗外飘动着的果然是雪。我静静站了一会儿,准备把窗户支起来,刚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就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朝我扑过来,是小草,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姥姥果然把它也喂得圆滚滚的,小草挂在我身上“喵呜”地叫,毛茸茸的头紧紧地贴在我身上,尖锐的爪子伸了出来,为的是让它在我身上挂得更牢固一些,我知道它是怕离开我,自从姥姥上次看见它趁我睡觉时围在我脖子上,就严令禁止它到我的房间来,看见它来一次就收拾它一次,我想了想,姥姥大概是怕小草与日俱增的身躯会趁我睡觉时把我压死,或者一身密不透风的毛把我闷死。
我把小草从我身上拽下来,又小心翼翼抱住它,好让它躺得更舒服些。我抱着小草支起窗户,又找了张凳子放在窗前,静静看雪。
屋外一片亮堂堂的,天地好像一片雪白,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光秃秃的梨树,它的枝干上堆满了雪,但我还记得它梨花开满枝头的样子,白色的梨花一丛丛,一簇簇的,藏在绿叶间,真好看啊。
我伸手接住想要飘往屋内的一片雪花,就像接住一瓣梨花,我问它:“明年,你会来吗?”它没有回答,我也知道它不会回答,我知道,我问的是一个人,一个我等了很久的人。
我握住那片雪花,它悄悄在我掌中融化,我的掌心有丝丝凉意。我闭上眼睛,又想起了往事,果然,将死之人都喜欢回忆,但人既将死,想一想过往,也没什么关系吧。
我名叫楚袖,母亲说,那是舞女的意思,他们说,一个名字就是一个期望,我不知道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对我有怎样的一种期望,他们也没有告诉过我。
我自小生长在南村,南村在一个大山谷里,姥姥说再往南翻过两个大山就会看见海,海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但我们谁都没有去过,也没有看过海,在我心中,南村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这里总有一条河流缓缓流过,流过草地,流过白色的花,流过青苔,流过我们的记忆。
我从小和姥姥在一起,父母虽然生我养我,但他们都很忙,父亲忙着指挥村子里的男人们种田,母亲忙着教村子里的女人们绣花,她会织最好看的布,会绣最好看的花。我的姥姥是一个人很温柔的老人,我小的时候她还年轻,头上没有几根白发,她救过村子里很多人的命,后来又教云叔叔治病,她自己就在家里种花养动物,要么就到山里看看。
和我最要好的人,一个是云裳,一个是江燃。
云裳是我们南村最好看的姑娘,她不仅人好看,性格也好,就像云朵一样轻轻柔柔的,看着就让人心生喜欢。
江燃是我们这群小孩子中中力气最大的,他每天起床都要拿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长长的木棍挥舞一番,美名其曰“练剑”。
云裳说她想要做世界上织花织得最好看的姑娘。
江燃说他想要做世界上武功最高强的人。
我呢,我织花织得不好看,武功也不高强,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的未来似乎一片迷茫,不过还好,我的未来还很远。
彼时,我们眼中的世界,就是南村,我们不知道南村外原来还有另外的世界,直到杜风的到来。
杜风来的那天,天没有格外蓝,花也没有格外香,我们三个正在小山上捉蝴蝶,那时候,我和云裳都十岁,江燃比我们大三岁。
小山是我发现的山,它坐落在半山腰,离姥姥家并不远,山上除了草,野桃树,还有石头,漫山遍野的石头,我认识每一块石头。有两块石头的侧面刚好凹进去,凹进去的部分格外的光滑,我们就从那上面滑上滑下。还有一块石头的侧面刚好是三层台阶,很多次,我们踩着台阶踏上石头一起看日出。
那天,江燃发现了一只凤尾蝶,它正趴在一朵雏菊上一动不动,我们这里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所以也有很多黄粉蝶,但凤尾蝶却是少见,我和江燃执意要把这只凤尾蝶捉住,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悄悄靠近那朵雏菊,正当要捉住凤尾蝶的时候,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有……有死人!”是云裳的声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江燃,他在石头上一蹦一跳就穿过了丛丛绿叶。我随后就跟了上去,正是初春的早晨,草叶上残留的露珠随着我的走动渗到我的布鞋里,有丝丝凉意。
我赶到的时候,江燃正站在小河旁的石头上,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云裳躲在他身后不敢往前看,看见我了,又朝我招招手:“袖袖,快来!”
我点了点头,从身下的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就这样来回跳了三四次,最后到了他们所在的那块石头。我探着头看了看小河里的“尸体”。
那“尸体”是个看起来和我们一样大的小孩子,他穿着绯红衣衫,一头黑发散在水中,像一池浓墨,光滑洁净的脸泛着莹莹的光,双目紧闭,眉头皱得很紧。他的身子顺着水波不断飘动,却不断被一个长满青苔的大石头阻拦。
我们三个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我首先发表意见:“我觉得,他还没死。”
江燃立刻否定我:“不可能!你看,他既然是沿河飘到了这里,肯定是从山上掉了下来。然后刚巧掉到水中。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来怎么可能活着呢?就算活着那掉入水中也该被淹死了。”他还顺便指了指身前的河。
的确,这条河来自很高的山,河流虽然不算湍急,但也足够深,足够淹死一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小孩子,
旁边的云裳小声说:“我觉得,不管人是死是活,还是先把他捞上来吧,不然流到山下让人看见怪吓人的。”
江燃点了点头,正准备把那个人捞上来,却脚一滑掉进水里。云裳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我扭头笑了:“你还不知道他?就算我们都被淹死了他也不会淹死。”自小长在水边,我们南村的人基本上都会水,而江燃是最会水的,他要能被淹死,那可真是奇怪了。
果然,江燃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钻出水面,抹了一把脸,朝我们笑,“说我什么坏话呢。”
我也笑:“没有没有,你快把他捞上来吧。”
江燃一手揽着那人的腰游了上来,他一上岸,我们就帮着江燃把那人安放在石头上,江燃拧了拧衣服,衣服里的水滴到地上形成了一小滩水,他问我们:“现在怎么办,就把他放到这儿?”
我沉吟了片刻,说:“那这岂不是让他曝尸荒野了?既然捞都捞上来了,那我们不如好人做到底,把他埋了吧。”
“我没埋过人……”云裳一听我这话,接连后退数步。
“我埋过。”江燃自告奋勇:“以前王叔死的时候,我见我爹他们埋过,不就是挖个坑把人扔进去再堆上土吗,跟种树是一样的道理。”
当我们正研究怎么埋尸体时,身后的“尸体”却突然猛烈咳嗽起来,我们都心里一惊,心里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诈尸了吧。我不敢扭头看,身后有什么东西拽了拽我的裙角,还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我僵硬着身子转过头,看见“尸体”微微睁了睁眼,他张了张口,只说了两个字:“救我。”随后他就昏迷不醒。
我和江燃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讨论着先让江燃背他到姥姥家,毕竟这里离姥姥家最近,然后让云裳找找他们店里还有没有多余的像他这么大的孩子穿的衣服,用来换洗,姥姥家都是我的衣服或者姥姥的衣服,他穿不了。于是我们就分头行动了。
等我带着江燃到姥姥家的时候,看见姥姥在门口等我回来,怀里抱了只黑白相间的奶猫。她看见我,兴冲冲地跟我说:“你不是老嚷嚷着要只猫吗,你看我今天就捡了一个。”
我略微打量了一下那只猫,黑白相间的花纹,粉红色的脚掌,瞳仁漆黑而明亮,我看它的时候,它也好奇地打量着我,模样煞是可爱,就是有点瘦,不过在我姥姥这里,再瘦的东西也能给养肥了。
姥姥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我身后的江燃,以及他身后背的不明物体,她问我:“好好,你……”
我说:“姥姥,我捡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