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菲尽量用最快的速度巡视了整整三栋教学楼,从一楼到五楼,每一间教室的门锁都安然无恙,通往天台的门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仿佛一个缄默证词的目击者。徐菲的心情愈发低沉,离开了教学楼,他的步子也缓慢了下来。
不知道在细雨当中撑伞走了多久,徐菲只觉得连同身体都被夏夜雨水的寒意侵蚀。
“到了。”
徐菲默默告诉自己,他的脚步停顿了下来,视野范围内的一条宽阔车道,还有一间小小地被遗弃的宿舍,同样被人遗忘在这黑夜的泪雨里。雨势好像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盖头瓢泼而下,徐菲靠近那小小的宿舍房,忽的听见了一声抽泣。
“钟颖如?”徐菲像是得到了某种惊喜的预感,不由得开口试探了一句。
“徐菲,你是徐菲吗?”钟颖如的声音从宿舍里传来,充满了得救一样的惊喜,随后令徐菲感到奇异的则是这种惊喜急速转变成了一种惊恐:“你来了,我们要死在一起了。”
“颖如你说什么傻话,快把门打开!”徐菲来不及将伞收起,扔在了一边,拍打着那并不牢固的临时宿舍房门。他像是从钟颖如的话中证实了某种猜想一样,恐慌感像瘟疫病毒一样蔓延开来,正在腐蚀他仅存的镇定与理智,每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多待上一分,仿佛生命就要多流逝一点。
徐菲敲打塑料门抬起的手猛然悬在了半空中,视野范围内,突然出现钟颖如那张因为恐惧而显得苍白略微扭曲的脸。她忽的将门打开,让徐菲一个措手不及,愣在原地还没有来得及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却又被钟颖如的表情震撼。
在徐菲的印象当中,钟颖如从未像现在这样失态过,她永远是一副安静淑娴的样子,但是就在这一刻,她惊慌的仿佛一个受惊的小兔子,正渴求他人的安慰。
“你来了。”钟颖如将徐菲的手拉住,将他的身体拖到了这个空间狭小的临时宿舍里。这里本是将来施工工人的临时住所,庭林二中也将继续扩建下去,但是由于军训之后施工工人才能到位,所以这里就暂时无人居住了。
徐菲的神情有些恍惚,因为被钟颖如拉着手的那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一样,那时候两个人经常一起回家。只是再次面对熟悉的场景,这记忆对于徐菲而言却过于模糊与朦胧了。
“发生什么了?”徐菲努力地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尽管多少次尝试都是徒劳无功。
黑暗之中,徐菲看不清钟颖如的表情,但是从她那微微颤抖的手和冰凉的手掌可以察觉到她波澜起伏的心情,钟颖如缓缓松开徐菲的手,两个人之间默契的沉默了下来。
“待在这里,就是安全的。”钟颖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你看见什么了?杀人犯?”徐菲问道。白天所看见的那具女尸带来的强烈刺激感一直蔓延到了现在,关于那个凶手的猜测有无数种,徐菲始终认为那是人为,而且就应该潜藏在学校之中。然而,钟颖如的回答让徐菲的精神一震,眼前的景象几乎都变得模糊起来。
“有鬼……是真的鬼……”
关于鬼,这个在夜晚让人们默契噤声的话题不合时宜的被谈起,徐菲确认钟颖如还是那个钟颖如,但是这类话题太过于惊悚,令徐菲也一时感到无言。
是鬼,真的有鬼。徐菲强迫自己不去相信,但是钟颖如的话仿佛就在脑海里魔音一般回荡,记忆里闪烁着的片段无非是那场火海,两个像是徐菲父母一般的鬼影瞬间靠近又远去,年幼的徐菲意识逐渐的模糊,以及再次睁开眼时他看到的输液瓶和匆忙的护士。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好像靶场上喷出子弹的机枪。钟颖如确认徐菲仿佛默认相信了这个事实,才接着说道:“我在教室里多留了一会儿,然后去图书馆还书,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了一阵脚步……”
“学校里几乎没有人了,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突然就开始下雨了,我想找一个地方避雨,给家里打电话。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它的样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钟颖如的话确实可信,窗外的雨声似乎都渐渐熄了下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却隐隐约约地回荡在这片空间之中了。
那歌声似乎从四周传来,又仿佛近在咫尺,徐菲忽的看向了沉默下来的钟颖如,她没有想象当中的惊慌,而是露出了一种安详的表情。
“徐菲,你听,它要来了……”
它要来了。徐菲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脑子开始反复咀嚼这句话的背后含义,那缥缈的歌声越来越近,就像是在迎接它的出场一样,雷云之间闪电划过,将那白昼般的光明印在了徐菲的视网膜上。
徐菲看见了,从雨水扭曲的玻璃窗外划过的一个矮小的身影。明明是夏天,却身披红棉坎肩,她幼小的身体暴露在这一场来势汹涌的夏雨里,长长的裙子让徐菲有些眼熟……那分明是庭林二中女生的学生制服。
只有那红棉坎肩的颜色显得格外鲜艳,虽然是瞬间闪过,但是徐菲可以确定了,那个浓密长发掩盖住正脸略微驼背闪过的身影,就是钟颖如口中的“鬼”了。
不必想,钟颖如此刻也一定看见了那个鬼影。徐菲想拉住钟颖如的手,用行动去安抚她焦躁的情绪,但是当他的手探出的时候,却对钟颖如的表情感觉到骇然。
那歌声已经远去了,但是钟颖如仿佛仍然沉浸在那婉转悠扬的音乐里,双眼微眯,好像马上要睡着一样,永远沉沦在这已经消逝的乐声里。
“颖如,颖如!”徐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在钟颖如的耳旁唤了几句,似乎终于将她唤醒了一般,钟颖如的身体慢慢软倒在徐菲的怀里。
“别怕,她走了,她走了……”
徐菲的眼神掠过钟颖如苍白的脸之上,然后不经意间又瞥向了那透明玻璃窗,心脏却在这一刻狠狠一跳。那离去的鬼影正倒映在透明窗之上,将那暂且称之为脸的皮肤紧紧贴在玻璃上,头发分向两边,露出了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
那大概是笑容吧。徐菲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被血污模糊的脸颊了。她矮小的身体上被强行安上了一张如橘子皮一般褶皱的脸,鼻子的位置被生生削去,只剩下一块凹陷的新鲜皮肉,淌下的粘稠血液滴在了嘴巴的位置。她大概是在痴痴的笑,好像为自己刚刚的恐怖玩笑而得意着,却令徐菲感觉到一阵反胃,四肢的血液仿佛逆流,比那夏夜的寒意更来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