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正厅中挂着一幅《神仙汲水图》,画中仙人若隐若现宽大的衣物随手搭在身上,头发散乱,群山巍峨之中云雾飘渺,白皙双手探入天池中,水中印着世间万物。
在传世的《仙人汲水图》统共有八幅,最为精美的一幅是成群仙子水中嬉戏,图中仙子形态各异,惟妙惟肖,细数之下竟有一百三十二人之多,头上饰物身上衣物竟丝毫不重复。
王饵手中只有其中六幅,他费尽心思搜罗数年时间,花费半数家财,只寻到六幅,另外两幅毫无踪影。
苏升文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王饵正双手端着一个大碗,即便是离了这么远,一阵香气也扑鼻而来。
王饵挨着苏升文身边坐下,谄媚一笑。
苏升文视若不见,满心都只在这口碗上,王饵笑着笑着突然痛苦出声,这才让苏升文把头抬起来,疑惑说:“这么大的人了,子孙满堂,哭个什么劲?”
王饵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当他把手放下时,袖口上竟满是浸湿的水渍痕迹。
“我有愧啊!”王饵失声道:“我来京城少说也有了七八年了,这些年来,竟然一次都没有去苏府见您一面,怎么对得起当初您对我的栽培,又怎么有颜面见已经故去的父亲,当年苏家对我们一家老小恩重如山,收留了走投无路的父亲和我,而我又在苏府的庇护下长大成人,虽说当年您说,不让我们再进苏府,可我知道,那是您不想挟恩求报,我是个傻子,是个傻子!”
王饵作势要打自己,苏升文拦下。
“您就让我打自己几下吧!当初父亲让我在苏府尽忠,我没能如他那般对您,我~我……”
“好了好了。”苏升文打断他说:“就算你去了,也要被我拒之门外,难道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那可是说一不二。”苏升文胡子一撅,故作轻松的说。
这些年来,王饵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当初那个喜怒都在脸上,毫不惺惺作态的王四再也回不来了。
再吃一口,苏升文觉得如同嚼蜡。
“那幅画,可是一件好东西。”他指着王饵正厅上挂着的东西。
“老主人说的是,这东西当初弄到手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光是银钱就运了好几箱子,更别提卖画人其他的稀奇古怪的要求了。”王饵颇为自豪的道。
“老主人见过识广,您给瞧瞧这是不是真迹?”王饵轻声问。
苏升文点头说是,花了这么大价钱买画,王饵在这之前怎么不会找人验一验?他是大儒不错,可他却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什么都懂的地步。
“该走喽,天也不早了!”苏升文道。
“您留在这吧!我这就让人收拾房间,这么多年没见,我们也好多说说话!”王饵挽留道。
苏升文摆摆手。
“我这人就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在别的地方睡不好觉,以前的时候,皇上让我做巡抚的时候,就彻夜难眠,现在也还是这个样子,改是改不回来了,与其在这折腾了别人也折腾了自己,索性还是回家吧!既然你在这定居了,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苏升文提的皇上,王饵自然知道那是先皇了,这个皇帝对那些上朝老臣可不大喜欢,总以为他们倚老卖老。
“那我送送您!”
在王家大门口,苏升文突然停下。
“在我那里,有两幅和你厅堂挂着的画是一起的,明天得空了,去拿来吧!也好凑个齐全免了遗憾。你说你运气怎么这么好?我就没找到呢!”苏升文遗憾道。
王饵一听,心中一喜,他原以为那两幅已经不存于人世了,没成想就在京中苏府里,一直以来,他都不敢拿着一个不完整的画送出去,生怕被怪罪,这下可好了。
“老主人,您当初也找过这些画?”王饵惊诧莫名的问道。
苏升文一笑,转身离去,近走前他不忘提醒一声:“别忘了,要是去晚了我就不给了。”
王饵拱手作揖,连连称是。
一幅图,再怎么好,对苏升文来说也不过是一张纸,他是文人,却也是为官的人,当初忙里忙外的,去哪有功夫找那些东西,再说了也没有那个钱啊!对这,他谈不上多么喜爱。这样一说,倒是感觉那两幅画对他来说多么重要一样。
苏升文狡诈一笑,谁又能知道,平日里宽和温厚的苏家老人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王饵目视着苏升文离去,高兴的手舞足蹈,仙人汲水一画,说是出自几百年前汤武大家韩文之手,画是好画,最重要的是每幅画后面的字,那八个字乃是出自帝王之手,每个皇帝只能写上一字,在当年,大與皇帝征服天下以后在画上添上了最后一字。
“繁荣昌盛,天隆帝寿。”
“你跟上去看下刚才的人是往哪走了。”王饵进门后,对离门不远处的一位下人说,王饵府中并不安宁,所以有护卫守在府中,在平常他出门时,左右也会有人守着他。
回了府,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惊到了正高兴的王饵。
有两个下人拖着哭喊的龙骍来到王饵面前,王饵恼怒一瞪,愤然于心。
龙骍一见王饵,摸爬滚打的就要抱住王饵,王饵一躲,一脚踹下,龙骍被当头踹了一脸,两眼一翻,另外两人见他竟然如此放肆,颇有些后悔刚才松了手,又死死扣住,等候王饵说话。
“扔出去!”王饵怒气冲冲道。
龙骍被两人扔到门外时就已经醒了过来,他赶紧爬过去,抱住一人的脚说:“看在我平日里给过你们银子的份上,就让我再见见东家吧!”
那人挣扎不开,抄起了手里的刀,一刀横在龙骍脖子上“见东家?像你这么放肆的人,永远也见不了东家了。”
“银子?就你给的那些银子还不够去醉忘楼里喝一口酒,我们不替也就罢了,你还有脸替,刚才你的行为,东家不怪罪也就罢了,要是怪罪下来,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你卸了你的胳膊腿脚。”另一人嘲讽,忽然想到了刚才一幕,又气愤的说。
拿刀的人轻轻用力,锋利的刀口在龙骍脖子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把手拿开。”他皱眉道。
龙骍心中一怕,两手一送,那人抬脚离开,另外一人离开时就要蹬开龙骍,龙骍眼睛一闭双手一抱头,不曾有时间把刀放回鞘中的人一把拉住了同伴。
“算了,走吧!”他说。
龙骍闭着眼惨淡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要是在这里躺上一晚上,定会生一场大病,何况他这样瘦弱。
一个道士路过此地,他正巧要去冀龙山上拜三清,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道人盛会,天下略有些名气的道士都会前往。
他多日前就急匆匆的往那赶,仍然感觉时间不够用,就连在夜里也只歇息个把时辰继续赶路。
道士来回看着这片院子,哪个都比自家道观都要大许多,他啧啧道:“还是俗世有钱人多,要不是我……”
说着他突然停下,口中忙称“罪过罪过”,然后看了看天说:“无量天尊,上人仙家定然会饶了我的,偶尔思凡,就连师父也难免。”他低头奸诈一笑。
“哎呦”一声,他被拌了一个跟头,幸亏长年练武,身子结实,否则这一下就得让他好几天走不了路。
道士这一怒,怒发冲冠,扭头一看,就见一小子死气沉沉的躺在地上,他顿时气就消了大半,扒拉了那人两下,突然发现这人身上竟然大有灵性。
他眼轱辘一转,在道观里,他可是大多数人的师叔,却没人拜他为师,当年骗了几个人上山,一听其他的人说说他的为人,立马反悔,要死要活的让人送他们回家,这要是让他们回去还了得?不得才怪道观名声?好不容易百多年三四辈人积攒下来的信任就让他这一弄差点给弄散了。
到最后还是自己的师父好说歹说亲自收了那几人为关门弟子这才作罢,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许他收徒了。以至于他门下连个扫地小童都没有,每逢事时都需要亲自上阵。
虽然他怨气颇大,无缘无故的弟子成了师弟,却无可奈何。
嘿,见了这小子,道士心思一活络,就再次起了收徒的念头,转念一想,他都已经四十多岁了,人啊,能活几年?道人也终究是人,哪能像典籍道书中说的那些神仙人物一样,活个千八百年不成问题,到时候还能带着记忆轮回转世。
道士猛地起身,一拍大腿,就堵了这一次,不能让我自己的衣钵灭了不是?
他一跃站起,居高临下的叫了声:“小伙子!”又用脚踩着龙骍的大腿晃了晃。
龙骍睁眼一看,一个道士正看着自己,仙风道骨的样子,高冠顶头。
道士一看龙骍睁开了眼,心说这人也没有睡的那么死啊?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可怜人,这样的人好坑的好坑,狡诈的就越狡诈,能不能说得动他,就看自己了。
“你与我有夙缘,根骨奇绝,我又看你是个有夙慧的人,终有一日可以得道成仙,了却世间万千,你可愿随我走?”最后这一声,道士可以拉了些长腔,他记得很多名气大的道士和人讲经说义的时候都这个样子,应该是一种大师风范。
龙骍却丝毫没有听进去道士刚才说的话,他只看见道士嘴一张一合。
道士见龙骍是丝毫不动,神色如常,这是遇见难缠的了?他是不信自己。
道士一只手向后一蜷,再伸出时手心中就出现了一坨火焰,照亮了他那胡子拉碴的脸。他见龙骍一凡刚才面目呆滞的样子,心想事就要成了,再努力一把!
“你可要与我同行?”道士把头一抬,仰目观天,惺惺作态。
龙骍爬起,两膝跪下,口中直说:“神仙带我走吧~”
道士已经灭了火的手一僵,叹息一声,这千言万语竟然还不如偷偷学来的戏法好用。他弯腰抓住龙骍衣服,用力一提,竟然直接把他抓了起来。
“还不把腿放下?真要我提着你走?”道士见龙骍仍旧保持刚才的姿态,这人却在手中越来越沉,双臂有些酸,训斥道。
龙骍把腿蹬直,就见道士抓住了自己的袖子往前走,生怕一松手自己就跑了。
走着的时候,道士还不忘言语。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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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升文晃晃悠悠来到萧府。
萧府的侍卫大都见过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是家主的座上宾,时不时的就会来和家主说说书,有时候还会喝点酒。
听说这人以前的时候还是个大官,至于多大就不知道了,但是能和身为大臣的萧白玉谈笑风生也不至于很小。
苏升文进门前不忘和门外守着的两人打了声招呼,受宠若惊的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施以更为灿烂的微笑。
萧白玉正准备再回小院时,忽然听到下人说有位老先生来找他,现在的萧府不像多年前一样了,先皇的确看重他,即便那时候他年轻的很,他在这朝可是实在悲惨,朝堂之上几乎再无来往,老先生?除了苏升文还会有哪位?
萧白玉以最快的速度回正厅,这时苏升文已经坐下了。
苏升文一见萧白玉,扫视一周大厅打趣道:“我去过大多数人的府邸,都是在座上挂着书画摆上炉鼎,就连桌椅都是用特制的精美物件,我在来你这之前刚去过一个商贾之家,再怎么说他还挂着一幅千金难求的画,你看看你这,哪像是个高官厚禄的人?”
萧白玉不理苏升文的指指点点,淡然一笑,在他对面坐下,又唤人沏茶。
一股茶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苏升文啧啧称奇道:“难怪难怪,你那些钱怕是都花到这里来了,这样香的茶水我还从不曾见过。”说着一杯下肚又自顾自的倒了一杯。
“光是这萧府上下的下人就要花销不少,余下的那些银子就只够吃喝了,哪有闲钱买这价比金贵的东西,我这可是自己炒的。”萧白玉说。
苏升文眼睛一亮回道:“不曾想天官萧白玉还有一门这样的好手艺,等会我回去得从你这拿回去点。”
“好,好!”萧白玉答应道。他知道苏升文一生不攒金银,又遣散了所有下人,就连自己儿子听过后给他找来的人也都是第一天来了后住上一夜,第二天消了奴籍赠了银钱送出府去,还有什么闲钱花到消遣上呢?许久之前,萧白玉问苏升文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说他位极人臣,一生不曾为百姓和国家社稷做出什么大事,这银子实在花的有愧,不如散了去来的安心。他只说了一点就不愿再说,萧白玉看他兴致不大也不便追问,就不了了之了。
“你那些东西做的怎样了?”苏升文问。
苏升文一生好文,萧白玉文章写的极好,修的史书应该有独具一格,更有趣味,他提前来看对萧白玉来说也有理可说。
“最后一件,已经好了。”说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
这轻微皱的眉头还是落在苏升文眼中。
“那件事,虽然在那代皇帝眼中是个不可提的事,但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现在的皇帝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他与你这样,不过是杀杀你的锐气,点点你的脑筋,你切莫再做这件事的冤魂了。”苏升文感慨。他虽然许久不上朝,这任皇帝的性子却摸得清清楚楚,万事只要顺着就万事大吉。
大與官场人人自知,一旦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不仅没了前途,就连命都要没,许多人得罪了皇帝的人就被扔给了一册记载着那位国公的书,无论如何评价,最后都是错的。
“大與官场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一个个当初从圣人训和百家典籍中爬出来,踩着纸上的字站上去扬言要造福百姓的人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中饱私囊的尚是好点的,多少为所欲为又谋财害命?这样的官,不做也罢!”萧白玉激愤道。
苏升文惋惜一叹,知道多说也没用了,起身离开。
“不为你,也多想想自己这个萧府里的人吧!”苏升文停下最后劝了一句。
多年前相识,他就喜萧白玉的性子,也许是自己想这样做却做不来,他就羡慕吧?羡慕也并不一定会恼恨他,反而让他俩更为亲近,也许萧白玉不会听他劝告,真听了就不是那样的萧白玉了吧?
他知道萧白玉愤恨,那番话他还真不一定是为了黎民百姓说的,倒多像为自己说的,还真就有这样的人,为了自己说话的同时,也帮了其他人!
萧白玉不起身相送,就看着那落寞的身影消失,以前不做官的时候想做这个官,总以为自己能够做好这个官,现在想来,还真不如那乡间放牛牧童来的自在。
他起身一拜,冲着苏升文即将消失的背影,谢他相劝。
他跳过那段不就是犹豫不决,一旦决定,定当死不悔矣!
次日一早,大與天官递上所修最后一段,一字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