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夏成雨还以为是闹钟,迷糊中摩挲着去关掉,挣扎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来电铃声。
她睡在自己和王诗梦的家里,昨晚还是不想让小猫自己待着,凌晨时分由温良时带着赶了回来。没有开灯,走进卧室,那只猫正抱着自己的拖鞋靠着她的枕头缩成小小的一团睡着。
现在,她在睡了四个多小时以后睁开眼睛看这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顿时清醒了几分。
夏成雨接了电话,一大早就赶到了火车站。
离要等的那一班火车到站还有十分钟,夏成雨买了一个面包,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看着出站口边吃边等。
出站口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夏成雨折起吃了一半的面包,拿在手里,朝着人群努力辨认着。不久,她就看到了程镜影的身影。
程镜影似乎早就看到了她,径直朝她走来。
夏成雨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像打鼓一样的忐忑起来。
果不其然,程镜影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泪眼朦胧的,好像小蝌蚪找到了妈,虽然这个比喻非常地不恰当。
再过三天就是她的婚礼了,她本该在忙着准备当新娘的。
可是她却连夜上了火车逃到这里来,开口对夏成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也别问我,谁都不要告诉,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想一想。”
夏成雨于是把程镜影带到了秋冬饺子店,此刻没有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
夏成雨把程镜影的行李箱放到屏风后面,看着那个大大的箱子,她费力地掂了掂重量很怀疑这位好朋友到底是离家出走还是“只想找个地方再想一想”。她朝屏风外面看了一眼,之间程镜影拿着她吃剩的半块面包面无表情地啃着。
夏成雨接了杯水给她,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把手里拿着的一张火车票放在桌子上,说:“我还买了两天以后的车票,想在你婚礼之前去看看你。”
程镜影拿起那张车票看了看,又放回去,把嘴里的那口面包咽下去,问道:“我可以在这里住几天吗?”
“可以。”夏成雨点头,然后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确定?”
程镜影把面包袋窝起来扔进垃圾桶,咕咚咕咚地喝光了一杯水,说:“边过边说。”
夏成雨有些惊讶地看着会说出这句话的程镜影,本想再仔细地问一问她,却在抬头时对上她那双满是不安与迷茫的眼睛,便什么话都问不出了。
“既然来了就帮我个忙吧。”夏成雨说。
她带着程镜影站在一间空置的仓库门前,门上贴着的那张出租的a4纸已经有些泛黄。这是昨天晚上夏成雨从公交站终点往回走的时候看见的,她按照上面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半个小时之后小仓库的主人便从邻近的村里赶过来了。
有些生锈的锁被打开,郊区的新鲜空气和仓库里的浊气迅速冲撞在一起,夏成雨和程镜影走进去,这里的面积比秋冬饺子店要小一些,水泥墙上有两个小小的窗户,阳光从那里照进来,光线里被她们惊扰起来的尘土细细小小地闪动着亮泽。
夏成雨很快就与仓库主人商议好了租价,随她去村里的小卖店里买了清扫用品跟程镜影灰头土脸地把仓库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两个小时以后,她们并排站在门前,程镜影打了个喷嚏,然后用纸巾擤了擤鼻子里面的灰尘,对着夏成雨问道:“好端端的跑这么远来租个仓库做什么?”
“我没跟你说吗?”夏成雨抹了一把脸,顺手把灰也抹了上去。
“没有。”程镜影愣愣地摇了摇头,求教的眼神看着夏成雨。
“额······这里租金便宜,我想把店里的东西运到这里来存一段时间。”
“那秋冬饺子店?”
“再过不久那里就不再是秋冬饺子店了。”夏成雨看着仓库的门口回答道,“就今天吧,把秋冬饺子店全部搬到这里来!”
临时的起意很快被执行起来,她们回到市区,夏成雨在路上已经联系好了搬家公司,吃过了午饭不久,秋冬饺子店再一次被搬得空空荡荡。
夏秋冬带着程镜影坐进车厢,身后大大小小的物件随着车子的开动而时轻时重地碰撞着,她忍不住从窗户里回头去看,“秋冬饺子店”的照片还挂在门口,远远望去还像从前一样,她把目光收回来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车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放进了仓库,桌子对着桌子,碗筷锁进了柜子,油烟机放置在其中的一处墙角里。夏成雨和程镜影将大物件一件一件地挪动整齐,小物件仔仔细细地归纳到一处,全部完成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
她拾起地上放着的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几块很大的白布,抖开,一点一点地把秋冬饺子店里的东西盖好,检查着边边角角。
最后她拉了拉程镜影的袖子:“走吧。”
出了一身热汗的两个人走出门口,郊区的风吹过来,好像把压在心头的许多重量也吹散了几分。
夏成雨手里拿着那把老式的门锁,许久也没有能够按下去,她看了看程镜影,说:“你来帮我锁上门好不好?”
“哦。”程镜影答应着走上前去接过门锁,犹豫了几下转头看了看她。
夏成雨盯着她的手,眼看就要使力,又一把拦了下来。她重新打开了门又往里面看了一眼,随即关上,“咔嚓”一声上了锁。
从这一刻起,秋冬饺子店不在了。
傍晚时分,她们回到了市区。夏成雨把门口的牌子摘了下来,打开了这里的门,空空荡荡的屋子令人心绪伤感。
这里只剩下屏风和床,冰箱和电磁炉,还有墙上的那只仙鹤。
夏成雨往门口退了几步,他把手里的招牌靠墙放下,对程镜影说:“你先洗个澡吧,卫生间里的东西还在。你想不想吃火锅?我去买。”她说完话不等对方回答便走了出去。
程镜影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巷子口,才又进来,她四处看看,发现已经没有能坐的地方,便在床边蹲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想着或许有几本杂志能拿来垫一垫。
她打开那只箱子,只见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毛线球还有一只棉拖鞋,有一个很重的牛皮纸袋子,程镜影想了想打开看了看,见是几个很精致的相框,镶嵌着的正是夏成雨的照片。程镜影把它们放好,却始终没有见到可以用来垫着坐一坐的杂质或者其他的东西,刚想盖上箱子作罢的时候,看到箱底有一个绿色的像是书本一样的东西,她把它拿出来,翻看一看是一本画册,她看着第一页上的那一幅过了几面从屏风后面出来,站在原来是吧台的那个位置再去看墙上的那只仙鹤,反反复复对照了好几次,确定它们是一样的。
程镜影捧着画册靠着墙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往后看去,剩下的每一张都是夏成雨,许多个时刻的夏成雨,有那么一张连背影都那么相像。
她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啪嗒”一声把画册合上,站了起来往床边走去想要把画册放回原处。
她刚刚蹲下来便听到门口传来响动,以为是夏成雨回来了,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却不想越紧张越大意,画册在碰到床沿脱手摔在了地上。
程镜影赶忙去捡,拿起来上上下下拍了拍灰尘,这个时候她发现画册的边缘,墨绿色的软布封皮有一处开了胶,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摔坏的。她用手去捏,试图再把它粘起来,却好像是开胶许久了,怎么也粘不起来。
程镜影凑上去看,才发现那处软布封皮下面露出了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纸片的一角。她小心翼翼地拉着那个角,把里面隐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张两年前去尼泊尔加德满都的机票,时间是两年前夏成雨本该结婚的日子。
程镜影看着那张票,无法想象它背后的故事,她下意识地探出头去看了看屏风外面,什么人都没有。
她不知道夏成雨知不知道这张机票的存在,如果她不知道又该怎么办。
程镜影快速地想了一会儿,没有选择把那张机票再藏进画册。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按原样摆回去,然后从地上捡起那张机票,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取出了一本本子,把它夹进去,然后锁上了行李箱。
做完这件事情,程镜影进了卫生间去洗澡。
她再出来的时候夏成雨已经回来用电磁炉煮上了火锅锅底,垫了本街边发的女性杂志坐在地上对她笑。
夜色慢慢降临,洗过澡之后的两个人扎起湿漉漉的头发,席地而坐吃火锅。
“累吧?这一天。”夏成雨问道。
“累了好,累了就顾不上去胡思乱想。”程镜影说。
“要不要喝酒?”夏成雨对着她眨眼笑笑。
“喝啊!”程镜影大手一挥。
“等着。”夏成雨起身走到床边去几乎整个人都钻到了床底下,她摸索了几秒,然后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瓶子出来,神秘兮兮地打开,一股很清甜的酒香就飘了出来。
她给程镜影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石榴酒,去年开业的时候酿的,你别看它这样,我当时兑得可是56度的二锅头,烈酒。喝不喝?”
程镜影举着那杯粉红色的酒,听完夏成雨的话,仰头就是一口闷。
夏成雨瞪眼看着她,“这么猛?你这样会醉的!”
程镜影笑了笑,手里的杯子已经朝着夏成雨伸了过来,只问道:“喝不喝?”
夏成雨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这一杯,想了想,也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空荡荡的房子里回荡着两个人大笑的声音。
深夜已至,残羹冷炙。
夏成雨和程镜影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神志不清。
程镜影哼哼唧唧地好像是想到了很难受的事情,夏成雨翻了个身,语气模模糊糊:“要吐去厕所吐,不可以吐在店里。”
“谁要吐,我才没有要吐。”程镜影反驳道。
夏成雨突然回过身来,撑起身子盯着程镜影看,看了半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两张嘴!”
程镜影也笑:“那不成妖精了吗?”
“妖精?”夏成雨一头倒下,“妖精长什么样?”
“妖精就是三只眼睛,两个鼻子,两张嘴······哈哈,就像我这样。”
“嘿嘿。”夏成雨捂着嘴笑笑,“那妖精能不能帮人实现愿望啊?”
“说!”程镜影又是大手一挥。
“我想让秋冬饺子店回来!”
“简单!”
“我想和温良时在一起!”
“接着说!”
“我想忘了大坏蛋蒲煜!”
“谁?”
“蒲煜!”夏成雨趴在她的耳边嚷道:“大坏蛋蒲煜!”
程镜影捂了捂耳朵,“忘了他,现在就忘了他。”
“怎么忘啊?”夏成雨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程镜影皱眉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就当他死了!”
夏成雨看着程镜影突然就大声地哭了起来。
程镜影被她吓了一跳,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哭别哭,妖精要被你吓走了!”
夏成雨睁大着眼睛看着她,止住了声音,使劲点了点头。
程镜影拍了拍她的头,“对嘛,遇到事情要想办法解决,哭什么!”
夏成雨就着她的袖子擦了擦鼻涕眼泪,程镜影抽手,可夏成雨固执地又拿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头上来。
安静了几秒,程镜影才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温良时是谁。”
夏成雨摸了摸程镜影被迫放到她发顶的那只手,笑道:“温良时不就是你?”
“我是程镜影!”
“你怎么会是程镜影?”夏成雨推了她一把,说道:“程镜影在她们家等着结婚呐!”
“程镜影不结婚啦!”
“程镜影为什么不结婚啦?”
“因为我就是程镜影啊,程镜影躲在这里呐!”程镜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夏成雨又撑起半个身子去看她:“你哭什么?你是在怪我犹犹豫豫就是不确定和你在一起吗?”
“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和你结婚。”程镜影睁着空洞的眼睛说。
“那你还喜欢我吗?”夏成雨又问道。
“我不知道。”程镜影继续回答说。
夏成雨盯着程镜影的脸,想了想,说:“你不是温良时!”说完又躺了下来,拿着程镜影的手放在在自己的发顶上。
“我说了我是程镜影!”身旁的人打算地回答了一句。
“哦。程镜影。”夏成雨呆呆地想了几秒,又问:“程镜影怎么会在这里?”
回答她的只有程镜影默默的哭声。
夏成雨闭着眼睛使劲地回忆着,过了许久,耳边的啜泣声音还在继续。
“程镜影,你哭什么?”
“我想我爸爸妈妈。”
“那就去找他们啊。”
“可是他们让我结婚,我不想结婚。”
“结婚多好啊,穿婚纱,发喜糖,还能喝酒,你知道吗?婚礼的现场可美丽了,你可以站在一个大大的花台上跟他牵着手交换戒指,特别特别的幸福。”
“是吗?”
“是呀!你试试就知道啦!”
“试试不合适可以退吗?”
夏成雨嘿嘿笑笑,脸颊通红:“不可以退哦,亲。”
程镜影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喊了一句:“差评!结婚差评!”
“你渴不渴啊?”程镜影舔了舔嘴唇问道。
“渴。”
“我想喝水。”
“可是这里没有水。”
“为什么没有水?”
“我们在沙漠里啊,傻瓜!你没有感觉到脚底下都是沙子吗?”
程镜影在床上蹬了几下腿,说:“对啊,沙子都晒得好热。”
“所以这样的地方是没有水的。”
“可是我快要渴死了。”
“你再忍一忍,等那辆车来了,就能接我们走了。”
“什么时候来啊?”程镜影收回了自己放在夏成雨发顶的那只手,撑着床起身试图去找水喝,“沙子好热,我要渴死了。”她嘴里念念有词。
夏成雨转过身去紧紧抱住她,“你别走,你再等一等我,别走。”
空气里还弥散着昨夜的火锅味,喝光了的酒瓶随意躺在地上,夏成雨从睡梦中醒来,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头,坐起来放空了几分钟后,猛然转头去看旁边的位置,却是空无一人。
她穿上拖鞋走进卫生间,没有人,除此之外,整个房子一览无余,没有人。
夏成雨摸了摸额头,又四下转了一圈,“镜影?”她喊道,没有回应。
她回到床边拿手机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
夏成雨看到床边原先放着行李箱的位置,也已经空空如也。
她开始努力地回忆:程镜影究竟来过没有?
她坐在床边,思维慢慢地清晰起来,然后她看到了放在自己枕头底下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婚前能来这里搬空一家店,再大醉一场,我很满足。有些人一辈子可以为自己活,有些人要为别人活,我是后者。
成雨,我回家了,趁明天的婚礼还来得及。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在你床下的那本画册封皮里面藏着一件东西,我想你会想要看一看。这就当做我拿走你那张火车票的补偿吧,不用挂念,我会好好过。
祝我幸福,也祝你幸福。
程镜影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夏成雨不知道她的出走是不是引起过波动,但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她后来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看到程镜影发布的状态,日子过得很安稳,丈夫也很体贴,不曾听说过其中曲折的人不会看得出她曾经为这段婚姻如此挣扎过。
夏成雨在程镜影走后的当天晚上回了家,进门的时候王诗梦正和夏秋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回来了。”她说。
王诗梦朝她看了一眼没说话,夏秋冬“喵喵咪咪”地叫了一会儿,没有人能听懂它说的是什么,也住了声。
她换完衣服从卧室出来看着客厅一角堆着的一摞纸箱稍稍停了停脚步,随即又走到沙发旁边挨着一人一猫坐下,有些感慨地说道:“又要搬家了。”
“是啊,又要搬家了。”王诗梦的目光依然在电视屏幕上。
夏成雨摸了摸小猫的脖子,眼神将这个房子环视了一圈,说了一声:“想好了就搬吧。”
“我昨天休息去看了一个房子,还不错,比现在这个小一点,但是很温馨。你要不要再去看看?”
夏成雨摇摇头,“你去看过就好了。明天跟这边的房东交涉一下,这几天就可以签合同。”
王诗梦转过头来看了她几秒,说道:“好。”
夏成雨把头往沙发上一仰,手指摸着小猫的脖子,声音轻轻的:“最近好像要一直搬来搬去,秋冬饺子店,家,还有蒲煜的墓。对了,我没有告诉你,我把他的墓地卖了。”
王诗梦拿着遥控器抬手关了电视:“你说什么?”
“我说,蒲煜的墓地,我给卖了。”夏成雨笑了一声,“还卖了不少钱呢。”
“成成?”
“我现在很平静。”夏成雨说,“或者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有些疲累地揉了一把脸,“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