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雨把手松开,向后退了半个身子,她低着头目光追随着围着两人跑来跑去的夏秋冬无意识地转了两圈。
温良时喜滋滋的,搬了把椅子挨着夏成雨坐下,歪头看她。
“你笑什么?”夏成雨问她。
温良时扬扬下巴对着吧台旁边的窗口,说:“外面的月亮特别好看。”
夏成雨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去抬头看天,发现夜空里满是星星闪耀,根本看不到月亮。
“你瞎说,天上全是星星,哪里有······”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却不防被身后的温良时一把揽在怀里,连后面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月亮现在就在我的怀里。”温良时说。
“温······”夏成雨说出口的话带着一丝难以发觉的颤抖,她停顿了一下,说:“你先放开。”
“我不放。”温良时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洋洋,“我放开了月亮就要到星星那里去了。”
“你在说什么呀?”夏成雨的脸上不自觉染上了一层红晕。
“情话。”温良时一本正经地回答。
夏成雨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像在打鼓,这种感觉熟悉而又特别陌生。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夜这般认真地、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如果能够跟世界一同毁灭在这个时刻也挺好。”夏成雨又下意识地想到了世界末日来临时的幻想。
然而,与着幻想一同来临的又是那一份莫名强烈的感觉,好像门外真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这份感觉让夏成雨的心中隐隐地不安起来。
小猫突然从他们身边跑过,到门外停了下来左右张望,“喵喵”叫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夏成雨从温良时的怀里退后几步转身去看,还是空无一物。
“你在看什么?”温良时问。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
“人?”温良时探头向外左右望望,“没有啊。”
夏成雨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跑了几步站在门槛外面,试探着喊了一句:“蒲煜?”
她的声音里因为激动和怀疑而透露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温良时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背影无助地有一半都没入了巷子里的黑暗之中。
“蒲煜!”夏成雨又大声地喊了一句,回应她的仍然是一片漆黑的寂静。
夏秋冬听到她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一双眼睛在黑色的巷子里隐隐发光,它在四周转来转去,然后借着高高低低的墙壁跳上了秋冬饺子店的屋顶,对着一个方向“喵喵”地叫了几声。
夏成雨的目光从夏秋冬的身上收回来,再度投入到黑夜的巷子里,“你到底······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出来!”
“蒲煜!”夏成雨毫无方向感地喊着他的名字。温良时终于出来一把将她拉回来,“外面没有人。”他双手扶着夏成雨的肩,认认真真地说:“一个人都没有。”
夏成雨抬头看着他,然后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很快的抬手擦掉眼泪,说:“是啊,他都已经死了。”
她红着眼眶在深夜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就算你是鬼······就算你是鬼,也该回来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夏成雨倔强地站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哭得无声无息。
温良时走到她身边去牵起了她垂在一边的手,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而夏成雨一动不动地被他牵着,静静地过了许久,紧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指。
这个城市的天空在这一晚少见得晴朗,晴朗得能看清夜空中的每一颗星星,它们在不停地闪动着钻石一样的光彩,温良时仰头看着这片璀璨的星空,此刻他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就是最珍爱的那一颗,他微微低头看着身边仍然在望着深夜的小巷出神的夏成雨,他庆幸又担心。
他担心自己一旦松开手,这颗星就要破碎不见了。
“温良时?”夏成雨握着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她说:“你想知道蒲煜是谁吗?”
时钟即将指向深夜12点,夏秋冬抱着自己的拖鞋靠在夏成雨的脚边已经睡得熟了。
温良时与夏成雨相对而坐,除了门外吹来的风,仿佛一切都已静止。
“两年以前,我跟蒲煜本来是要结婚的。”她想了想接着说道:“是六月二十一号,农历五月二十四,那一年的夏至。”
“他是个画家,可能还称不上是‘画家’,我们在一起之前,他去过很多地方,画过很多的风景,走走停停······他在这里待了两年,说是驻足最久的地方。遇上蒲煜以前,我在一个事业单位上班,每天庸庸碌碌,朝九晚五。我的人生一直都是平淡无奇,上学的时候成绩不上不下,大学也不是什么重点名牌,毕业之后依靠家里得了一个铁饭碗。生活于我来说就像是一潭静止的湖水,连一个向里面投一小颗石子的人都没有。”
“一个人这样默默的工作久了,从前的对于生活和未来的向往也在这不温不火的日子里慢慢地消磨殆尽。我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就这样了,再过一年半载找一个老实憨厚的、工作稳定的人嫁了,买房子,生孩子,油盐酱醋,吵吵闹闹,变老,退休,生病,去世,一生一世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完了,除了孩子,什么印记都不会留下。那个时候,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就像是大多数电视剧一样,看到了开头,就能轻易地猜中结尾。”
夏成雨低头笑笑,“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们的那所办公大楼上,还有那么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科员在对我示好。如果,如果那个时候蒲煜没有出现,我现在大概已经与那几个人之中某一个结婚过日子了吧。”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简短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个时候,城东边的‘新世界’刚刚开业,声势就跟前段时间这边的新商场开业一样搞得很浩大,第一天晚上几乎半城的人都去了。商场的主办方花了很多心思,他们在餐厅聚集的两个楼层里分别腾出了两处比较空旷的地方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这样等位子的客人就可以一边欣赏画作一边打发时间,不至于无聊拥堵。我姐姐是美术院校毕业的学生,之前对你提起过,于是我理所当然地陪她在画展那里花费了许多的时间。”
“我不懂绘画的好坏,不懂光线明暗,可是有一幅画我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它好。那副画上只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背景灰蒙蒙的,好像刚刚下过雨,天上飘着一个色彩鲜艳的风筝,很小很小,小的毫不起眼,甚至令人感觉它随时都有可能飞出那张画纸。它摆在许多的画作之中,在喧闹的人群当中,很容易就会被一眼而过。可是看着那副画,我想到了自己。”
“你猜得到吧,那副画的作者就是蒲煜。”
“他过来和我说话,然后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
夏成雨沉默下来,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细细地回忆当时的情景,“你知道吗?我到现在为止,还能够清楚记得的就是那个晚上他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想忘都忘不了。”她的眼睛因为陷进回忆中的思绪而变得眼眶通红。
温良时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对她说什么,只好静静地等她,听她说出这些伤痛的往事。
“蒲煜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对绘画的热爱总是让我觉得很羡慕,嗯······是羡慕,大概因为我是一个没什么长处也没什么追求的人,所以看到有的人能够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全心全意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又羡慕又崇拜。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像蒲煜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我们其实是很不一样的人。他自由浪漫才华横溢,而我世俗平庸谨小慎微,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不同的,这种感觉就好像镜子靠近了光,而变得自己也会发光一样。”
“决心辞掉工作开这家小店也是和蒲煜在一起的时候决定的,他是那么喜欢自由的一个人,我不想用自己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去束缚他,而且他也让我对自己有了一个全新的了解,我向往的生活,我喜欢的工作,也许在这一点上是蒲煜启蒙了我。那个时候我便决定要换一份工作,能好好地做我自己还能尽可能地与他的步调一致,也想要在他四处走走写生采风的时候去陪伴他。我没有跟他说过,本打算在结婚以后给他一个惊喜,可是没有机会了。”
“他走的那天,我满心欢喜地在家里等着他来接我,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过了,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他还是没有来。他的车子在路上出了车祸,蒲煜······当场离世。”夏成雨眼框里的泪说到这里哗得落下来。
她抬起手臂,把脸埋在臂弯里,杂乱的泪水渗进了胳膊上的伤口里,她半分感觉都没有。
温良时轻拍着她的背,把她的脸从手臂里抬起来,“别说了,成成,别再说下去了。”
夏成雨看着温良时,声音因为哽咽而有些低哑,“结婚的前一夜蒲煜他突然来找过我,我还对他说这样不合规矩,催他快些走······早知道是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走,不会在他想要抱我的时候故意躲开,不会让他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买一瓶苹果汽水,我最最不该的,就是没有听完他那一天晚上想要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他这些话我要留到婚礼上再听他说,到时候也好好的感动一回,可是,我们两个根本走不到婚礼的那一天。”
“温良时,你说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呢?为什么世界上要存在‘喜欢’与‘爱’呢?我们越是喜欢、越是爱,离别的时候就越是像刀剐油煎。”
“对于蒲煜······我把心都掏给了他,却还是无法多留住他一时一刻。”
夏成雨看着眼前的温良时,问道:“喜欢一个人,如果不能相依相守,有什么用呢?”
温良时拿手擦了擦你夏成雨脸上的泪痕,认认真真地说:“喜欢一个人是因为想要与她相伴到老的决心,是因为遇上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是因为,自己无法自拔地每时每刻都在挂念她。”
“夏成雨,我很喜欢你。”
“即便我的心里还是放不下蒲煜?”
“是。”
夏成雨摇摇头,“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知道。”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或者死了,你怎么办?”
温良时看着夏成雨望向自己的眼神,红红的眼眶里分明透露着连她自己都未必觉察的期待。温良时一只手捧了捧她的脸,对她笑了起来。
他说:“我就再找一个人,好好过。”
夏成雨闻言看着温良时怔怔的,然后模糊的眼眶里浮现了一丝笑意。
温良时坐正了身子,表情严肃起来,“夏成雨,我对你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比你先走,我会竭尽全力和你一起健康、平安、幸福、完整地走完这一生一世。”
夏成雨听他说完这一句话,忽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刚刚止住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她从不相信山盟海誓,她知道一个人如果真的要走,哪怕是最毒的誓言也无法使他强留下来,可是温良时这简简短短的一句话,却还是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
面对着温良时的眼睛,他的真心好像就那样赤诚地摆在夏成雨的眼前,赤诚得竟让她感到一丝不忍。
夏成雨背对着他,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
温良时刷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把一旁睡觉的夏秋冬惊了起来。他站在屋子中央,抱着炸毛的小猫,看着夏成雨像个少年一样很快乐地笑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很深,夏成雨躺在床上也睡得熟了,温良时在店门之外的车子里靠着椅子小憩。
他睡得很浅,梦里好像也发生了好事情,让他的嘴角时不时地微微翘起来。就这样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模糊间好像听到脚步声在靠近,他睁开眼睛像车窗外看去,不远处的夜色里站着一个人正看着夏成雨的店门出神。
温良时向前坐了坐,静静地朝他看着。
那个人的目光从店门移到温良时的车窗上,黑夜里他们谁都看不清谁的眼睛,却还是互相注视着,谁都没有动。
那人只是短暂地停留一阵,转身走远了。
温良时重新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