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边请。”何夕在前面带路,来至“双燕归”,那人抬头看了看这地方,他也没想到交还这“夺命纸”的地方竟然在这烟花柳巷,渐渐入夜,一楼正厅也开始喧闹起来,酒香,胭脂味,龙涎香,各种各样的气味使得这“醉花阴”从进门之时就让人有些晕乎乎的,只是他不大喜欢。从楼梯那头走过来的小隔间依次名为“五彩蝶”、“四月雨”、“三生誓”接着便是这“双燕归”和“一诗阁”,楼梯对面还有四个隔间,三楼想必是用来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楼下还有两层。
“公子,请坐。”他看了看这阁楼内的陈设,不过是些常见的富贵人家家里的摆设,一张重纱富贵床,一方虎纹五脚桌,摆了一个青碧色的瓷酒壶和四个绿瓷杯,桌下四个嵌玉桐木凳,窗口两把楠木椅子中间夹了张楠木桌,上面摆了套棕色茶器。用水晶帘隔开了这床桌和茶桌,茶桌靠墙,墙上窗户糊了厚厚的窗纸,椅子一旁一扇小门,推门出去是一段小廊,置了张木长椅,即是“美人靠”1,小廊被隔断开来,故而三楼各间小阁都各自有了这一方“美人靠”,头顶上便是流瓦,楼下二楼隔间外修了处阅台以观景。
他就着凳子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袱,此人正是凛,而那包袱便是这单子的酬金。何夕见他不多语,便问到:“公子口渴么?我醉花阴可有这青要最好的酒,何夕觉得这‘阁中泪’倒是珍品中的珍品,取的是阁中女儿相思泪的意思,刚入口有些苦涩,可一入喉片刻便觉回甜可口,酒香浓郁,公子可要来上一杯?”
凛摆了摆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布包袱,而何夕却丝毫没有清点酬金的意思。而是摇着团扇在凛背后走了一圈,观察着这个不语的杀手。
“小女子何夕,在这忆安城中也算小有名气,不若让奴家为公子弹上一曲?”她见他毫无反应,莫不是第一次来这忆安城,连“今夕何夕”两姐妹的名头都不晓得,决定使出杀手锏。
一旁“一诗阁”内,代语听得此番话,又啜了一口酒,勾一起一抹醉人的微笑,心里想着“这天底下来我这醉花阴的,还有这样的男人,竟让何夕妹妹都猜不透?”,她又斟了些“阁中泪”到玉杯中,继续听着。
“公子,您倒是说句话呀,您这样让小女子好生难过。”她见凛仍是默不作声,心想这男子怕不是个哑巴?说着说着,便使出最后一招,她渐渐地往他身上靠,可手刚触及他肩头一下,却被吓着弹开。
原来凛猛地抬头看着她,方才他一直低着头,她这才看见那鬼魅般的蓝色面具,她倒吓得不轻,只是她哪里是寻常青楼女子,这一吓不仅没有出声,右手还顺势摸向袖中的毒针,片刻回过神来才放下了。
“一诗阁”里的代语,听到动静,慌忙起身,准备往隔壁赶去,却又坐下,既然没后续声音,想必没什么大问题。还奇了怪了,这杀手不图享乐也不近女色,倒是真想见上一见。
“有趣,有趣…”她轻声道。
“既是这般,小女子便不为难公子了。”说话间,语气便没了刚才的媚声媚气,何夕便径直走向那桌上的包袱,打开一看全是些碎银子,数了数却皱起了眉头。
“这单子可是百两银子的单子,公子这里只有五十两白银,却是何故?”
“按规矩,五五分成,这便是你们的,若是清楚了,在下便离开了。”他毫不含糊,只是她哪里知道那出单的姑娘已经死去,而这些是她全部的家当,凛一点也没要全给了“醉花阴”。
闻声,代语惊了一惊,听声音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他?竟杀了那钱家少爷?要知道钱家那一手“落飞花”和“问天涯”并非徒有虚名。她按捺不住自己好奇的心理,推门而去。
“吱呀”一声,“双燕归”的门被推开,凛右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下去吧。”代语吩咐了一声,朝何夕点了点头,她便收好银子退了下去。代语径直走向那虎纹桌,在凛的对面坐了下来。她看见凛的拿一张面具,也吓了一跳,原来是因为这个,想必这就是摇真那边的姐妹所说的“青面鬼”吧,难怪何夕有些惊慌,猛地一看是怪吓人的。只是细细看来,那少年轮廓如修,不知道面具后是何样子,想必是个美男子吧。
她自顾自斟起了壶中的酒,而凛朝她看了看,果然是惊鸿之姿,羞花之貌,想必这便是他一路上听闻的“秦代语”姑娘吧。换作寻常男子,哪一个不得被这般美貌所惊艳,为之倾倒,有些人恐怕就算舍生忘死也是甘愿吧。
“公子,我这醉花阴虽是神秘,却是严苛得很,我不知道公子是如何拿到这‘夺命纸’的,只是若要继续接单,还望以真面目示人,只代语一人知晓即可,否则代语也不敢妄将接下来的单子交给公子。”
凛有些犹豫,虽然师父让他去江湖上锻炼锻炼,这“醉花阴”的单子都不是善茬,若是摸清了这里的底细,想必将来有一天更有机会找到那个人。但此番若以真面目示人,这江湖上只怕是又多了几分凶险,何况那钱家还不依不饶地追杀他。
“既是这样,姑娘权当未曾见过在下,我这便离去。”他权衡再三,决定仍旧活在暗处,也巧妙地斟酌字句,连名号也未透露给她。说完便起身要走,却被代语一把拉住。
“公子别急嘛,代语只是说说罢了,既然是暗杀,那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执起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帝都往东北三百里有座青要山,少侠可知道?”酒意攀上了她红润的面庞,有些微醺了。
他点了点头,代语继续说:“青要山有颖水,自南而北注入秦川,颖水河畔,颖水山庄,素以刀法闻名于世,庄主祁千秋一口吞金狼牙刀更是使得惊天地泣鬼神,其二弟二庄主祁成则是以快刀著称,银齿断魂刀那也是出神入化,只是这庄主和二庄主素来不合,庄中也分为两派,以庄主为首的愿意归顺朝廷,而以二庄主为首则不服管束。来,这可是三千两的单子。”说罢代语扔了一卷纸条到桌上,这“阁中泪”果然是好酒,她有些醉了,随意地翘起二郎腿,酡颜的裙角掀开来,白色轻纱的衬里隐约可见一双诱人的长腿。凛有些不好意思,这番醉姿让人不禁想入非非。
“岂是山岳不能催,诚乃银刀方未醉。”又是一张夺命纸。
“醉花阴”皆是一诗一纸夺人性命,待任务完成之后,“醉花阴”的眼线便会查看目标是否被杀,届时杀手凭这一纸或如凛这般带着赏金回来,五五分账,或至“醉花阴”领取酬金,纸毁则无法领取,若是杀手想独吞赏金,则下一张“夺命纸”便会有他的名字。这“夺命纸”也是讲究的,或藏头,或拆字,等等,大多也会讲到目标人物的特征,只有杀手本人和“醉花阴”的人知道。
“中原第一庄,二庄主的人头,只值三千两?”凛听师父说起过“颖水山庄”,山庄势力庞大,仅是在本庄中,弟子便有千余人,更何况散落九州各地的小庄,以及九州各大镖局的镖师大都跟这“颖水山庄”有些关系,称其为中原第一大门派都不为过。若是师父与这庄主一对一,不拆个百来招都看不出谁优谁劣,若是真搏命起来,谁命丧黄泉还未可知,而他却要暗杀这“颖水山庄”二庄主,可不是一般的困难。
“三千两?哈哈…”代语大笑,忽地她突然凑过身来,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庞隔着凛的面具不足一寸,饮酒之后她呼出的温热气息使人迷醉,看得凛竟有些发呆,“黄金。”她在他耳畔轻声道,一股暖暖的气流窜进了他的耳朵,竟有些生痒。
“在下知道了。”说罢,凛站起身来,转身就走,忽地一只温暖的手将他的手抓住,他回头一看,代语竟冲他微微笑起,那绽放于嘴角的花开因醉酒而越发绚烂。
“可别死了。”她轻道一句,她才发现他的手竟如此冰凉,好似这人间四月如同寒冬腊月一般。他未尝理会她,抽手离去,只留下门口转角的那个黑影一闪而过。
他走了,她又执起那只瓷杯,酒未歇,只是无人陪。
“姐姐,你怎么把个的单子交给这个毛头小子。”看凛走了,何夕推门进来,生气地说道。
“放心吧,他呀…”她却微笑着欲言又止,只是一杯一杯复一杯。
“好吧,既然姐姐都决定了,何夕便不说什么了,看姐姐好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何夕打量着代语,转而也调皮地笑起,“莫不是…看上了…”
“瞎说,只是觉得他有趣罢了。噢,对了,让今夕去暗中助他一把,免得他回不来了。”代语打断她的意淫,她好奇着,那面具下究竟是怎样的面庞,总有一天她要看个清楚。
“噢?是吗?还有这等关照?”何夕却笑得更开心了。
代语的闺房内,红烛静悄悄地燃着,罩了个精美的灯罩,案头有些世间流传的琴谱和杂书,还有些古典的竹简,不知上面记载着什么,胡乱地扔在了一起,那一晚,代语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这是她入江湖以来,第一个安稳的夜晚,或许是因为醉酒吧,又或许…书似青山常乱叠2,灯如红豆最相思吧。
江湖之所以为江湖,那是因为江湖从未太平过,有人杀戮,以德报怨,那是“天南寺”的僧人,所以江湖有恩怨;有人暗算,为得清净而避之,那是“玄清观”的道士,精修五行八卦,懂得趋利避害,所以江湖有局中局,有笑里藏刀;有人爱就有人恨,为国为民,舍小义求大道,那是古往今来的贤王,又或是庙堂3之上正直的官员们,所以江湖有情愁。有正亦有邪,成者为王哪怕恶贯满盈也可尽改史册留名青史,败者为寇,无论是否有道义,那也是遗臭万年,正邪从未分得清楚,这放在哪里都一样,江湖亦然,庙堂之上亦然。
一股藏在青要州下的暗流涌动着,他们蛰伏了数十年,而现在却渐渐浮出水面。
在一处大宅子里,跪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老者衣着光鲜华丽,腰间佩着一块玉珏,想来也是大户人家之人。而在他对面,一个身着绯红长裙的姑娘正不紧不慢地煮着茶,头戴金钗,身形姣好,也是一方佳人。宅子里只有些忙上忙下的婢女,倒不见几个家丁,刚过申时,她便开始一边捧着书,一边煮着茶,正厅里摆了四把黄花梨的大木椅,左右两边各两把,中间夹了张小桌,地上铺着一块大大的白虎皮,陈设倒是简约,看起来并不像太过富贵的人家。
“姑娘!老朽实在是没辙了。”
“查了这么久,还是没查到他是谁?”她头也不回,似乎对这老者的请求不以为然。
“那人武功奇特,形同鬼魅,行踪又飘忽不定,所以…”他又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你钱家势力那么大都逮不住?”原来那老者是钱家的老爷子,钱鸿升。自那钱家公子死了之后,他便一直追查凛的下落,却又一直损兵折将,连家业都不想打理了。
“看在我钱家为令尊赴汤蹈火的份儿上,老朽求姑娘帮帮钱家吧。”听此一语,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双眸如水杏,眼神坚定,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皮肤白皙,又白里透红得刚刚好,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小女子早就提醒过钱老,你那大公子不能太过招摇,就算江湖中其他门派不敢动你钱家,你当帝都的‘醉花阴’也是吃素的?”她的声线如水如歌,不缓不急。
“哎,都怪老朽管教无方,照姑娘的意思是‘醉花阴’干的?”老者喜上眉梢,听这语气像是有了眉目。
“在这青要州里,忆安城中,独独那‘醉花阴’摸不清楚底细,江湖上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组织,又怎么定下这江湖地位,倒是实在摸不清。若是连你也不清楚那杀手的底细,小女子这边也没有消息的话,那便只有这一个可能了。”她稍稍皱了皱眉,难道这‘醉花阴’已经查到她头上来了?
“那姑娘有何法子对付这‘醉花阴’么,不论如何,杀子之仇,不可不报啊!”老者忿忿道。
“要真是那‘醉花阴’干的,眼下倒是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忽然一道黑影闪过房梁,那女子朝那头望了一眼,便继续说道,“这样吧,你且先回槐江城,待我查清楚再同你细说,你放心,眼下近天州那边战事对我们有利,没什么大事,这件事我定帮钱老详查。”她本想草草打发了那钱鸿升,又怕他烦个没完,便又补了几句。
“劳姑娘费心了。”说罢,钱家老爷子便退了出去。
“噢,对了,你回去准备准备,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要用银子。”末了,她又叮嘱了一句。
“老朽明白,定准备妥当,不日便送过来。”
等钱老爷子走出了正厅,那女子才淡淡说道:“说吧,有何消息。”
这时,那房梁上的黑衣人才跳了下来,跪身禀报:“‘醉花阴’有人出来了,但此人武功高强,属下出了城追了几里便被不见了踪影,看样子是朝东北方向去了。”
“东北?难道…”那女子忽地心头一紧,难道她猜对了?这‘醉花阴’竟是跟朝中人物有关系?可究竟是谁呢?
“你去将此事禀告家父,通知下去让近天州和颖水山庄的弟兄们开始行动。”
“属下遵命。”说完那黑影便退了下去,消失在墙角的阴影中。
她把那煮茶的茶台端了开来,底下露出一个暗格,她将木板往两侧一推,一把优雅的长剑现了出来。
那双看似纤细无力的手捧出那把剑来,金银错4的剑柄,亮条小龙盘旋而上,一金一银,中央嵌了半粒玉珠,取双龙戏珠之意,剑格并不突出,与那剑身融为一体,沉香木的剑鞘上绑着红绳,涂成了纯粹的黑色,两端和中央用了猩红的宝石做了镂空的雕花包裹在剑鞘上,里衬是一层薄薄地白银。
铮然一声,她拔出那把剑来,一个黑影被阳光照射,印在了她对面的墙上,倏忽之间却又消失不见,那竟然是那把剑的影子,再望着剑身,却看她双手执着剑柄,却不见剑身。而又分明听见那长剑出鞘的嘶鸣声,像一条被惊醒的恶龙。
“终究到了你出鞘的时候。”她爱抚着那柄神奇的宝剑,父亲告诉她,这柄稀世宝剑据说是东洲之物,乃是上古神人所铸,只在昏黄交替之时,阴阳割裂之际现出剑身,那剑柄上的两瓣玉珠,细看其纹路隐隐约约可见两个汉字,便是这宝剑之名,名曰“承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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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代没有阳台一说,却有楼廊之语,有些地方置于天井处,古代女子不能轻易下楼,有时便靠在此处廊间,望向楼外,故有“美人靠”“飞来椅”的说法。
2引自清纪晓岚书斋题联。
3《岳阳楼记》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代指朝廷。
4春秋晚期运用于青铜器上的金属装饰工艺,错为“涂”之意,并非是金银交错的意思
5古代十大名剑之一,铸于商朝,为春秋卫国人孔周收藏,《列子汤问》: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