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啊!滚开!你这禽兽!”刺耳的声音从叶老的家里传来,是之衣的声音,雨长三步并作两步,翻过篱笆,索性破窗而入。
“哎哟,你这小妮子,脾气还挺大。”只见之衣被按在地上,头发凌乱,身上坐着个男子,那人满脸淫荡的笑容,双手正朝着之衣的衣服扯去,之衣的衣裳已被撕开了一大块,白皙的肩头已经裸露无遗,甚至能看见女儿家的肚兜。那男人两侧分别还蹲着两人,抓住之衣的两只手,可怜的姑娘只能被硬生生按住。
而更可恶的是,叶老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一只手无力地伸向那男子,想要勾住他的衣服,只是,他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了。
“大哥,大哥,来人了。”一旁的小弟看见破窗而入,瞪圆了眼睛满脸暴怒的雨长。
“哟呵,来了个找死的,弟兄们给我打他。”那两人不知从哪里摸了两把长刀,朝雨长走过来,正要挥刀砍去,雨长抬手就是一拳,只听得“轰嚓”一声,是硬木被打破的声音,那人的头直接被拳头打进了一旁的木柜子里,当即血肉模糊断了气。然后雨长翻身就是一脚,正中那第二人的小腹,那人喷出一口鲜血,只见他划出一道弧线,屁股朝后,又是“轰隆”一声,整个人扭曲地被那一脚踹进了窗框里,也落了气儿。
那个领头的人,见势不对,提起裤子便跑,之衣却一把抓住那畜生的脚,当即跌倒在地上,雨长走上前去,望着那人。
他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如阴差一般走来的雨长,他想伸手抱拳,求雨长饶命,手刚抬起来,雨长迎面就是一脚,头被踩进了木地板里,顿时脑浆迸裂,血肉横飞,这个人在地上动弹了一下便死了。
雨长深吸了一口气,想平静下来,可是仍然满脸涨得通红,眼神如炬,转身随手从床上抓了件儿衣裳披在之衣的身上。
“雨长哥,爷爷!爷爷!”她哽咽着,豆大的泪珠滚落而下,指了指倒在血泊中的叶老,雨长赶紧过去蹲下查看,却见叶老全身上下多处可怖的刀口,还有棍棒胡乱挥打的淤青。他也不顾叶老全身的血污,伸手把了一下脉,然而脉象近乎全无,叶老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撑着,想要把这帮畜生从之衣身边弄开。
“爷爷!爷爷!”之衣跪了过来,早已泣不成声,她望着雨长,他闭眼摇了摇头,她便又失声痛哭,扑倒在叶老身旁。
叶老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之衣的手,想说些什么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可是他没了力气,之衣赶紧握住他的手,满手都是鲜血,他轻轻地扶住之衣的手,向着雨长的方向挪了挪,最终空气静止在那里,那只手再也没了力气,垂落在地上,没了生机。
之衣扑进雨长怀里,雨长再也忍不住,开始落泪。他也抱住之衣,轻轻拍着她的头,不住地安慰着:“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这场大难竟降临在这两个无辜的人头上。雨长想起那些年他和之衣在田里追逐打闹的场景,叶老在一旁一边插秧一边擦着汗,笑着责骂他们,又想起叶老偷偷地往给他和师父的蔬菜篮子里,多放了几个鸡蛋。这些都历历在目,多么善良的老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屋后搭了个木架,将叶老的尸体火化,时间仓促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就连山上的道士也没来得及请。之衣靠着雨长的肩头,一直抽泣着,如此一般下来已到了黄昏时候。
雨长帮之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他才突然发现,原来当年那个害羞的小姑娘,已经长得这般美丽,只是这几年他时常下山来叶老家买菜,一直同家人一般生活在一起,却未尝觉得她变化这么大。
“之衣,你可还有什么在世的亲戚。”他知道之衣并非叶老的亲孙女儿,却不知道之衣的其他身世。
“雨长哥,没有了。”她摇了摇头。
“叶老把你托付给我,你可愿随我前去曲问城,找到师父再做打算。”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因为她也再无去处。雨长继续说道:“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他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让之衣余生再受委屈,不忍看见她再落泪了,在他的心里,或许之衣比妹妹更亲一些,那是超越了亲情的存在,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叫什么。
“那些杂碎,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玉何城里钱家商会的人,原本是不会来这偏僻村庄的,可是几年前‘玄清观’蒙难,我想就是从那时起这些人才敢来到这里,作威作福,要每家每户都上缴余粮给朝廷。”
“收粮之事不是朝廷里粮官干的事么?什么时候轮到商会管了?”雨长有些不解。
“雨长哥,你常年在山上清修,这民间疾苦却又知道几分呢?”
闻此一言,雨长心中震撼,原来这些年他都与世隔绝,这世道,还是当年的世道么?不,当年,当年的世道或许就是这样,只是他还小,却未尝知道。
“走,我们去玉何城衙门里走一遭。”
“雨长哥,那贼人杀了爷爷已被你正法了,若是再去报官是不是有些不妥。”
“此去县衙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全村的百姓,再这么下去那钱家商会的贼人们还不知道干出什么事来。”
“这…好吧,雨长哥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之衣心中有些忌惮,这些年常听大人们说,要做官得去找钱侯爷,她怕这官府已经无能为力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得赶紧去下一个村子里借宿一晚,否则今晚没有地方休息了。”
“等等,雨长哥,我们得把这房子给烧了。”之衣看了看自己长大的地方,有些舍不得。
“为何?”
“之衣觉得这样妥当一些。”她心里想,不能留下这个案发现场,若是让衙门的人查到一些东西,或许整个案情的走向就变了,到时候衙门面对这废墟也无话可说。
一把大火,将所有回忆烧成灰烬,两人往北方玉何城赶去。之衣心中笃定,这一去江湖,便再也不能回头。
玉何城,雨长回到了这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买了匹马,紧赶慢赶两天才到了这玉何城。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连南门外的草地都仿佛是当年那样,师父嘱咐他不可太过高调行事,虽然已五年过去,形容大改,但若有人认出他就是“逆贼”林啸的儿子,可就麻烦了。这件事之衣也是知晓的,前年爷爷酿了点果酒,想分给他师徒二人一些,长央索性在叶老家喝了起来,谈起了些往事,她和爷爷听闻过林将军的事,自始至终都觉得将军是被冤枉的,纷纷为雨长鸣不平。所以他们一人披了件斗篷。临到进城的时候,雨长又被之衣叫住。
“雨长哥,把兜帽放下来。”
“可这样别人不就更容易认出我来了么?”
“雨长哥,虽然我不懂兵法,但是你看守城的卫士都要逐一查看进城的行人,咱们这样带着兜帽,鬼鬼祟祟的不是更容易被仔细查看么,还不如直接走进去,更容易瞒天过海。”
雨长想着也有道理,便收起了斗篷,他虽然熟读兵法,却仅仅是与师父对弈的时候用得熟练,这平常时候却不怎么善于变通,倒是之衣在他身边让他感觉安心许多。
果然这样一来,守城的士兵只是草草地看了两眼,便放他们入城了,雨长领着之衣绕过一条一条街,穿过一个又一个弄堂,关于这里的记忆好似生根发芽,不用睁眼便能走遍整个小城。二人不多时便来至衙门门口,左右两侧门口分别置了两尊石狮,左边门外放了一方鸣冤大鼓,雨长走上前去,拿起鼓槌,“咚咚咚”敲了三下。
不多时几名衙役便前来请他们进去,里面响起了“水火棍”1撞击地面的声音。只见那县令衣冠还未整齐,乌纱帽摇摇欲坠,匆匆走到县衙大堂上来,二人还是依礼跪下,拜叩再行礼。
听得惊堂木一拍,两侧的衙役们才停了手中的“水火棍”。
“来者何人啊,有何冤情?”
“草民雨长,这是草民的妹妹叶之衣,见过县令大人。”雨长率先发话,故意隐去了自己的姓氏,生怕有人听出个所以然来。
“来我玉何县衙所为何事啊?”他才问一句便有些不耐烦,一旁的讼师提醒县令头上的乌纱帽,他又才正了正帽子。
“草民二人来自丰山下的村子里,特来县衙告发钱家商会徇私枉法,欺压百姓。”说罢之衣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那县令,听得“钱家商会”这几个字,那县令身子一震,他没想到被告居然是“钱家”。
“有…有何冤情,速速说来。”可是作为一县县令,他又不得不继续询问,他要看看这摇真州还有谁有这胆子。
“那钱家商会的贼子,打着朝廷的名义,抢劫村民余粮,前日里又砍杀了爷爷,还意图侵犯于我妹妹,幸亏我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他们,此等大罪天理难容!”雨长说话坚定,一旁的之衣听得此语,也开始小声抽泣,那日发生的事情如剜心刮骨,历历在目。
“什么?!竟然出了人命,这这这…”那县令似乎也不知所措,往常只晓得这“钱家”倒是蛮横得很,可这次竟然闹出了人命,这可了不得。他望了望一旁的讼师,那人便附耳给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才似乎安心下来。
“你可知‘钱家商会’是钱侯爷的商会?”
“这个草民知道。”
“事关重大,这样吧,待本官派人察看现场,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做判决,此去丰山快则两日,来回四日,四日之后你二人再来吧。退堂!”他不由分说,惊堂木一拍便匆匆离去,雨长二人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见他二人走后,县令才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给那位大人禀告一下?”一旁的讼师问起。
“你亲自去禀告那位大人,毕竟这次闹出了人命,你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手底下的人也不管管,这让我这县令如何当得下去。”他开始埋怨起来。
“哎,谁让他是侯爷呢?”
“哎…”又是一声长叹。
“之衣,走,我带你去玉何城转一转,这地方我熟悉。”雨长出了衙门,便对之衣说道。
“好啊。”之衣嫣然一笑,她只想跟着她的雨长哥哥,天涯海角都可以。
雨长牵起她的手,便往衙门旁的不远的宅子走去。她突然发现,他的手那样宽大而温暖。
那是一座赫大的宅子,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李宅”,门外门内种满了梧桐树,他小时候常到此处来。
“诶,我记得是这里呀?”雨长纳闷着,忽地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街头杂货铺的赵二叔,几年不见背佝偻了许多,鬓边也长出了白发。雨长走上前去,询问起来。
“大叔,您可知原来这宅子的主人搬到哪里去了?”
闻声,他抬头一看来人,竟是一男一女,男的英武,女的貌美如花,只是,这俊朗的男子,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小伙子,你问的可是以前的苏家?”
“正是,大叔可知道?”
“看你这么眼熟,小伙子你跟这苏家是什么关系?”赵二叔越发觉得这少年郎有些眼熟,不禁生疑。
“以前苏伯伯曾与在下有恩,而今特来报恩,却发现这里不是苏宅了。”雨长撒了个谎。
“哦,原来是这样,你很多年没来玉何城了吧。”
“正是,不知大叔可否告知苏家去向,我兄妹二人也好前去报恩。”
“哦哈哈,我赵二这点儿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这位姑娘,他怕是你的情郎吧。”赵二叔笑着看着雨长和之衣,他二人才发现,自始至终两人的手都紧紧握在一起,这才尴尬地松开。
“好了好了,你俩二人倒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我就不开玩笑了,我便给你说说吧,不知这位少侠是否知道城北的林家?”
“嗯…不太清楚。”雨长咬了咬嘴唇,摇摇头,之衣看着眼前的雨长,却一阵心痛。
“林将军可是我玉何城百姓的大恩人呀,只可惜那年出了事,满门被斩,也是那时不久之后,这苏家便举家搬走了,据说是搬到了青要,可是谁都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哎,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时候啊,哎…”赵二叔一声长叹。
雨长赶紧谢过了赵二叔,牵着之衣往北走去。赵二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想着要是当年那个牵着苏家小姑娘的少年还在的话,应当就是这般模样了吧。当年那二人可真是顽皮啊,他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雨长一路低着头,之衣晓得,他正忍着泪水不让它们滚出眼眶。走着走着,月亮已上了梢头,雨长顿了顿脚步,抬头望了望一旁的宅子,之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宅子似乎早已没人居住,门口贴着朝廷的白色封条,匾额上赫然两个大字“林宅”。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城北的林宅,那里曾是雨长哥的家。
他几度想拉着之衣离开,刚走一步又退了回来。
“雨长哥,进去看看吧,此去曲问城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了。”之衣温柔地说道,她能看出他内心的纠结。雨长看了看她的眸子,坚定了许多。
“之衣,我得用轻功飞进去,你不会功夫,我只得抱着你。”
“没事。”她又笑起。
“冒犯了。”雨长抱起她,发现她竟如此之轻,腾空而起几步便跃进了庭院中,之衣在他怀中羞红了脸,像红苹果一般,让人忍不住想吃上一口。
院子里各处都长满了杂草,种的树也都没人打理,早已长大,那一年也才比雨长高不了多少,所有的家具都乱作一团,到处散落着,一看便知发生了惨烈的厮杀,就连正厅里的祖先灵位也倒的倒,歪的歪。雨长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清理了满屋的蜘蛛网,这才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九个响头,之衣也跪了下来一起磕头。
“阿爹,阿娘,孩儿回来了。”他闭上眼,之衣看到了他眼角的泪花。
夜深了,两人坐在林宅的房顶上,看着月色。
雨长一直没有说话,之衣也不知道该安慰他些什么。
“雨长哥,之衣给你唱首小曲儿吧。”她忽地说道,他点点头。随后一个清幽的声音响起:
“窗前谁种芭蕉树,
阴满中庭。阴满中庭。
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
点滴霖霪。点滴霖霪。
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2一阙唱罢,雨长惊叹不已。
“之衣,好听极了,你唱的是什么啊,我却从未听过。”他讶异不是曲调,而是曲词。
“这首词叫《丑奴儿》,依稀记得是小时候阿娘教我的。”
“词?是什么,只听过有骈体文,有赋,有五言七言之诗,却不知有词?”
“在我的故乡,这是民间的唱法,不像诗那般能登大雅之堂。”她淡淡道。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之衣,你莫诓我。”雨长越发疑惑起来。
“雨长哥,你还记得我是爷爷捡来的么?”
“这我当然晓得。”
“那我说,我是东洲人你信么?”
之衣忽地笑起,她看着雨长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忽地掩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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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即古代衙役手中所持棍棒,一端为黑色一端为红色,意为水火不容私情,又名杀威棍。
2《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宋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