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个人要被打死，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到了燕门区的马晓莹，没有过上一天不挨打不流血的日子。洗衣服没洗干净，一顿狠揍；米饭没做熟，一顿狠揍；炒菜盐放咸放淡了，一顿狠揍……。等到马晓莹衣服洗得干净了，米饭做得熟了，炒菜会入盐了，还是有数不清的挨揍的理由，鸡蛋里总是有骨头。被揍得最冤的事情，是一根竹竿从山上接水下来，落进一个水坑里，好几户人家都在这里洗菜淘米，但只要水坑里的米粒，马家敏就要狠揍马晓莹一顿，非说是她淘米时故意浪费粮食。马晓莹胆战心惊，一到马家敏快要下班的时间，就赶紧到水池那边，将里面的米一粒粒地捡出来。
马晓莹耳朵两边结着厚厚的血痂，流着鲜红的血，旧伤未愈，新伤又来，皮肉全被掐烂了。如果哪天马晓莹走路一一瘸一拐，是被马家敏穿着大皮鞋狠命地踢，腿被踢伤了。如果哪天马晓莹手哆哆嗦嗦拿不住笔，是被马家敏用长竹竿住死里打时没护住手。如果哪天马晓莹额头鲜血直流，是被马家敏抓着头发使劲住地上撞，额头皮开肉绽了。如果哪天马晓莹半夜里站在家门口冻得直抖，是被马家敏给轰出门来了。如果马晓莹在山上到处找野果子往嘴里塞，是被马家敏不给饭吃，饿极了。
周边邻居都看不下去，劝马家敏不要打孩子，被马家敏一句“我生的我养的 ，我想怎样就怎样”给堵了回去。而她对马晓莹的解释是：“谁叫你就是不听话，不想打你，不想打你，你非往上找，成天用行动说着一句话：打我来，打我来……”
为了证明马晓莹挨揍都是她自己惹的祸，马家敏非常聪明地抬举着马晓颐，很少打她。她反复表示：“马晓颐是块宝，马晓莹是根草。”骂马晓莹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死不要脸的，滚，追在我后面做什么？”
马家敏揍马晓莹的时候，没忘了表扬马晓颐。久而久之，尊卑就显现出来。小小年纪的马晓颐不懂事，认为妈妈是正确的，姐姐恶劣的，挨打是自找的，在姐姐面前越来越有优越感。
酷刑一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挨着，三年过去了，马晓莹还是顽强地活着。燕门区地处一个人烟稀薄的峡谷，两面高山夹着澜沧江，抬头只见一线青天。那个年代偏远地区还没有通电，点的是煤油灯。走不到尽头的山路里边，野兽众多。有一个邻居就被熊一巴掌掀掉了半边脸。马晓莹想逃逃不掉，想躲躲不开。她知道妈妈一直在给爸爸写信，骂他吃掉了马晓莹的供应，用掉了马晓莹的肉票，说马晓莹是非要赶路跟她去燕门的，叫他把马晓莹接走。
死在后妈手里，只是针扎进肚子的事，一下子就解脱了。在马家敏手里，却是求死不能，折磨和虐待无休无止。马晓莹有时候跑到村头去看远方，看到路的尽头出现人影就一阵激动，希望爸爸出现，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唯一安全的地方，是村里的学校。几个年级的孩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由同一个老师教学。马晓莹坐在这个教室里，才不会被妈妈暴打。但藏族孩子很顽皮，看到马晓莹不受父母待见，妈妈又是远近闻名的“马疯子”， 肆无忌惮地欺负她们姐妹俩。马晓莹虽然被妈妈打得遍体鳞伤，但天性倔强，不能忍受外人的欺负，哪怕是会被揍倒在地上也要奋起反抗。马晓颐却是性格温和，被外面孩子欺负时只会逆来顺受。
马晓莹上四年级的时候，马晓颐成了这个学校里最老实、最受气的一年级学生。学校修建新校舍，每个周末都组织学生去把挖地基挖出来的泥土背出去倒进江里，规定了每个学生背多少趟。尽管老师说了慌报背泥土的次数要被处罚，但那些顽皮的藏族孩子筐里装很少一点泥土，快跳着跑到江边，背一筐敢报数三筐，几分钟就背完了，各自回家。唯有马晓颐，筐里装得满满的，步履艰难摇摇晃晃，老老实实地报着数。所有的学生都回家了，只剩下马晓莹等着她。马晓莹教她像其它学生一样慌报背泥土的次数，她胆小如鼠，唯恐被老师处罚，一点也不敢怠慢。
有个叫兰宗的高年级男孩，以欺负马晓颐为乐。排队的时候，捏紧掌头悄悄从后面使劲捶打马晓颐的后背。马晓颐被打了黑拳，还不敢告诉老师。
马晓颐回家告诉了妈妈无数次被兰宗偷袭的事。马家敏已经具备了奇怪的双重人格，她必须有一个受她虐待的发泄对象，才能显示她的威风和价值。对待外人，却是胆小如鼠，处处警惕防范，觉得到处都是躲在暗处要害死她的敌人。马家敏央求兰宗的妈妈，叫兰宗不要打马晓颐，但是兰宗屡教不改，马家敏只能束手无策。
马晓莹被妈妈毒打实属无奈，她没有勇气反抗，是因为那是妈妈。外人的欺凌，是她不能容忍的。放学的时候，马晓莹故意排队在兰宗的后面盯着他，只见兰宗的拳头狠狠捶在马晓颐后背上。马晓颐疼得眼泪打转，脸憋得通红，却吭都不敢吭一声。
马晓莹衡量了一下自己与兰宗的差距：他是男的，自己是女的。他个子比自己高半个头。他的力气比自己大……但是，妹妹的眼泪让马晓莹心疼。大不了再挨一顿打，兰宗再狠，下手也比不上马家敏狠。马晓莹反正已经习惯了挨打，经得起疼。
走到粮管所门口，马晓莹拦住了兰宗的去路：“你为什么老打我妹妹？”
“我就是打她了又怎样？我高兴。谁叫你那个疯子妈妈老告我的状。”
“她那么小，你打她不算本事。有种来跟我决斗。”
兰宗鄙视了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马晓莹一眼，嗤笑道：“就凭你？”
马晓莹抓起墙边的扫帚，挥舞着扑向兰宗，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兰宗抓住扫帚抢夺，马晓莹就用脑袋撞向兰宗的鼻子。兰宗将马晓莹摔倒在地上，马晓莹趁势抓住兰宗的腿就咬。兰宗被马晓莹的气势给吓傻了：“你不要命了？”
“早就不想活了，拚的就是命！”
马晓莹从地上站起来，扑上去抓他的脸。兰宗的脸上顿时出现几道血痕。他摸了摸鼻子，手上全是血，吓得“嗷”地一声，飞快往家里跑：“救命啊，马晓莹打我，马晓莹打我……”
夜里，马晓莹脱了衣服睡下了。马家敏拿了棍拇指粗的竹竿，掀开被子就往死里揍，一边揍，一边数落：“我叫你打架，我叫你闯祸，兰宗妈妈状给告到所长那里去了，你叫我以后还干不干工作……”
马晓莹不服，被马家敏打得从床上滚到地上，依然要据理力争：“兰宗天天都打晓颐，晓颐的后背全都被他用拳头给锤青了……”
空间狭小，马家敏手里的竹竿施展不开，她抓住马晓莹的头发就往地上撞：“我叫你顶嘴，我叫你顶嘴……”
马晓莹的脑袋被撞得“嗡嗡”直响，鲜血顺着脸流下来，染红了全身。然后马家敏提着马晓莹的后领子，把她扔出了门。
正值冬季，滴水成冰。马晓莹艰难地从冰水里摇晃着站起身来。满天繁星望着她，一闪一闪像是说着安慰的话语。马晓莹浑身又肿又青，剧痛难忍。她疑惑地望向夜空，喃喃自语：“我还没有死吗？被打死有那么难吗？外婆，你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在天上看见我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