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不动声色,只等着最后的确认,当然,她最大的希望是什么也没有。
梁程远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即使二皇子在这里,也挡不住他没骨头的德性,懒洋洋的斜靠在椅子上,而这位皇子,显然也并不在意。
梁夫人品了口茶,目光不经意的略过儿子,淡漠却不容忽视,堪称微妙。
无人言语,气氛一时有些清冷,二皇子顿了顿,开口道。
“常听程远兄提起,他有一位十分睿智的外祖母,中州虽长在皇家,却无如祖母一般年纪的长辈,因此十分羡慕。”
他微微一笑,儒雅谦卑:“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长辈的智慧确实无穷无尽,正巧中州近来有些困惑,不知可否有幸见程老夫人一面?”
二皇子称呼自己由本宫转为实名,已是谦卑非常,然厅里的几人却是心突突的跳。
梁程远微眯着眼看着他,纨绔的把玩着手中赵明月落在他这里的帕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在内心充满了戏剧性。
梁知府虽对那件秘事有所知,但因从未见过故人,且又非当事者一方,有些东西,他并不合适表态。
即使如此,梁知府却也略有所思的看了看梁夫人。
早在他的话引到程老夫人身上时,梁夫人心中就几乎已经确定了她的猜测。
说不清是激动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大概,大概是感慨吧。
梁夫人就觉得像,鼻子,眉毛,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见底,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多年后透过一个人,去感知另一个再也无法相见的亲人,个中滋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懂。
梁夫人眼眶微红,已是湿润。
做了那么多年的知府夫人,她最懂克己复礼,堪称桐城主母典范。
可是如今,骨子里、内心深处埋藏几十载不为人道的,血脉相连的感情被再一次扯出来,端庄如她,也无法平静无波。
可,她不能……
为了母亲,为了程府梁府,她不会违背母亲的要求,家族的家训。
随即,梁夫人温和有礼的回道:“二皇子客气了,臣妇的母亲乃一小地方妇人,如今年老体迈,眼花耳背,怕是会冲撞了您。”
虽是在微笑,她双手紧紧的拽着手帕,柔软的丝绸布在掌心勒出一道红痕。
如若说近乡情更怯,那近人,便是近乎心脏窒息了。
血脉相连的亲人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
曾经,她无法再看一眼至亲,如今,她亦不能留住骨肉的传承!
然,对方既然来到这里,便是有备而来,做好了面对种种困难与刁难的准备。
二皇子李中州的仁德宽厚并不是噱头博来的。
他在对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尚可做到以礼相待,更不想在此刻凭借区区身份,给自己多年不曾相识的亲人施压。
“梁大人,夫人。”
李中州眼神清明,却仿佛流动着千言万语,话未开口,人先红了眼。
“实不相瞒,中州此次前来桐城,访察民情为其一,其二,便是拜访程老夫人。”
二皇子乃实打实的性情中人,说到这里已是眼眶微红,声音哽咽。
那厢,梁程远依旧懒洋洋的歪在靠椅上,玩着手中的帕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也许称之为笑的表情。
只是那笑意实在不达眼底,看得人不由泛起凉意。
然而这时,梁知府或梁程远也只是个旁观者,一切决定来自梁夫人。
倘若李中州的提议在她这里过不了,更不用提程老夫人。
“姨母。”
李中州哽咽了一声,忍不住道。
喉结在光洁挺直的喉咙中上下滚动,像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与委屈。
此刻的他不是黎朝二皇子,也不是前皇后的儿子。
他只是,仅仅是流动着的至亲血脉,牵连着桐城这片土地,和众人的心。
梁夫人再也忍不住,别开头擦拭脸上的濡湿。
“二皇子此话,臣妇惶恐,粗鄙妇人,实在担不起……”
“姨母。”
李中州声泪俱下,起位,几乎要给梁夫人跪下。
梁程远看好戏似的,斜眼描写几个激动不已的人,
“姨母何必说这种话,中州在宫中艰难生存二十余年还多,最大的希望就是见到自己的亲人。姨母为何要据我于千里?”
往事不堪回首,梁夫人不忍看下去,转身叹了口气,渐行渐远。
“明天我会带你去程府,至于老夫人愿不愿意见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还是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哎,一切随缘吧。
闻言前半句,二皇子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神采,仿若星辰,然待听完整句话,眼神如即将熄灭的烟火,渐渐暗淡。
可也只是瞬间,他重新抬起头,俊秀的脸庞写满了坚毅。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何况亲情血浓于水,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说服外祖母。
李中州不由得看向一旁凌然冷笑的梁程远,有些赫然。
在这件事上他做的的确有不妥之处,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他只希望好友可以理解他的无奈与苦衷,毕竟,他们也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弟。
月上桂梢,淡淡的牙儿高高的悬挂于九天之上,向大地洒下一层晦暗不明的灰白。
厅内,每个人的心思千曲百转,再傻的人,遇到让你无法抗拒的事,也有了比干的玲珑心。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桐城这个地方,极美。
它不像皇城,有着权势滔天的繁华;不像荣城,纸醉金迷的沉沦;亦不像宋城,文人墨客各领风骚。
桐城如一个小家碧玉,静静的坐落在黎朝的南方,不急不躁,自有一番独特韵味。
谁也不关谁,谁也关不住谁,可总会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