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原来,这班人多半吃过李道士的亏,每次他来偷袭,总是快如闪电,让人措手不及。而这班贼中也有放哨打更的,一经反应过来,便要指名道姓的大喊,以示警于同侪辈,然而李端白仨字太长,等三字念完,人都到了跟前,嗖的一声把剑晃过,人头就要落地,所以后来的放哨贼子只能简称其为狼。
眼下尼叶赫手下的贼子纷纷跃上马背,往峡谷北边逃窜,那里还顾得上尼叶赫。侯六喜出望外,干脆一跃而起,顾不上看他师傅,先扑到查理王身边,揪起来面目苍白的尼叶赫,立时痛下杀手,照他的肚子就垒了两拳,打得这厮顷刻倒地,捂着肚子弯成一个虾米,疼的左右慢慢翻滚。
侯六站起来时,李道士的马蹄声已经响到跟前,抬眼看时,只见他师傅穿着一件毛皮大氅,脸倒也看不很清楚,只见双目灼灼,侯六心里咯噔一声,一下子变得畏畏缩缩,自家晓得不仅没接应好查理王,还将文仙姑也牵扯进来,便手足无措的站在当地。
他师傅对他略微点点头,往后一瞅,正好和方才吓丢了魂儿的文仙姑对上了眼,那女孩儿摔在地上,方才还没反醒过来,这时一见着李道士,便尖声叫李郎,侯六见状,连忙将功补过,跑去将他师母松了绑,好生扶起拍打衣裳,正忙活间,打南边的峡谷外又驰来了一支队伍,侯六初始时还以为是尼叶赫等人的残部,后来却发现黑暗中模模糊糊的挑着一面旗子,上书一个肃字,才晓得是王典仪的队伍来了。此时,他一颗扑腾乱跳的心,此时才略略放下,正要叫师傅,没想到扭头看见李端白已经扶了查理王上马,查理王不吭不哈,像是早已昏聩,如一滩烂泥般挂在马背上。李道士亦不言,拍马便走,竟无留下之意。
侯六还以为他看错了来者,可王典仪的队伍已经在百丈开外,又当他去追击尼叶赫残部,可为什么要带着伤员?顿时,侯六大惊起来,叫道:“师傅,你往哪里去?!”
可李端白的马早已跑得不见,扬起的雪沫子都渐得老高。等到王典仪走到近前,雪地上只剩下呆若木鸡的侯六搀着浑浑噩噩的文仙姑。
翌日早晨,查理王清醒,却见自己趴在一个奇怪的所在,这是一个相当窄小的山洞,内壁休憩的相当整齐,连嵌在壁上突出的碎石都打磨的很平整。这里似乎又极高,因为平视的唯一一个小洞口,目之所及是一片碧空,看不见丝毫的山石与白雪的边沿。他身上盖的是毛毡子,背后一片噼啪的炭火声,暖流涌动,抵消了洞口外的寒气。查理王正要支撑着起来,冷不防背后有一物,呼呼的往他背后喷出一股热流,惊得查理王登时睡倒。
那是一匹马在打响鼻。然而,查理王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狐耳虽然较常人灵敏百倍,但是也消薄脆弱很多,昨天的爆炸使他至今无法恢复,不过查理王倒是忘了这茬事,他对于这个安详又静谧的所在十分自得,不禁嘿嘿暗笑起来,然而当他躺着斜眼往边上看去,一不留神,就看到了一个东西。
那物如同一个碟子,又像一个闭合的河蚌斜插在洞顶之上,与昨日在鱿鱼妖怪的洞府里看见的一模一样。查理王吓了一跳,然而动手摸摸索索,四周非常干燥,也足够畅快明亮,他又闭上双眼,回顾昨天晚上的经过,被困,杀妖怪,爆炸,遇敌,直到勒倒尼叶赫,便忽忽失其所在,不知后续了。他于是顿悟,自己已经死去,就很坦然了。然而随着知觉慢慢恢复,他觉察到肚中分明很饥馁,四肢也分明很胀疼,这说明自己分明还活着。他从未听说过死后也能这样受罪,不禁支撑着坐起来,四处回顾,却发现李道士端坐在背后,不禁惊道:“你如何在这里?”
他看见李道士的嘴开开合合,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查理王想起前事,顿时大窘,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自己偏要来。是你娘子缠我来寻你。侯六这厮手抖,一下就薅掉了纸鸟儿的尾巴,把我们都带到了这里来,然而就回不去了。”
李道士点头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吃些东西垫肚?”
查理王盯着那张嘴,猜到他再说文仙姑,便道:“对不住,将你娘子也牵扯到这里。不过看你气定神闲,侯六那厮和你娘子应该都没事。你有吃得没,我饿坏了。”
李道士疑惑的看着他,将一个烤岩羊腿递将过来,道:“你是不是听不见?”查理王见有了吃食,顾不上说话,接过来便啃。他的两只耳朵上裂了无数的豁口,几股血从耳洞里蜿蜒流出,早就结成了血痂糊在脸颊上,混着土渣,脸上横七竖八的有些血痕,早就黑如炭画,脏污不堪。他自己浑然不觉,一边大啃,一边向李道士咧嘴笑着示好。
等他填饱肚子,打了个饱嗝,便问道:“他们在哪里?”
李道士道:“应该在王典仪处。你不要担心,先来洗洗伤患处。”便就立起身来,却从角落里搬出一个大木桶来,里面是融化的雪水,意思是让他蘸水洗伤口血迹,查理王见他不答言,料定没事,又见着一桶清水摆在面前,顿时挤眉弄眼的笑起来,道:“老李深知我意,吃了东西就要口渴,给我端水来喝。”于是他饮牛一般探头入桶,痛喝一回,看的李道士有些错愕,不禁又道:“你是不是聋了?”
查理王喝了水,见还剩下大半桶,便起意要擦洗,他像猫一般洗了头脸,自己脱了上边衣服擦了一回,要解裤子时,对李道士道:“兄弟,劳烦你背转一下,我有件物事不能示人,要是你给侯六那厮说了,他嘴碎,告诉他就等于告诉全天下,我将来不好做人也。——你说话声音太小,何时这般扭捏了?”
李道士摇摇头,苦笑一声道:“你不用躲我。我全看到了,你长了条尾巴在腰后,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说罢指了指他的后腰。
查理王捂着裤腰带,愣愣的盯着他的嘴巴,看清了尾巴二字的口型,顿时沮丧起来,他一边擦洗,一边叹道:“我不除了这尾巴,就无法做人,也无法娶妻。”
李道士知其已经失聪,又不想让他看出来,便道:“你和修小姐的缘分,在一百年之后,这辈子没指望了。”
查理王并不看他,自顾自道:“接下来我只能去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可惜我恐怕撑不到那时候,这几日我敲了敲胸腔,”他停了手,却把指头往光裸的胸上扣了扣,接着道:“那里面的声响就像敲一个储了半桶水的木桶,里面都晃啷了——”他突然僵住,用力拍了拍手,道:“我果然聋了。——我的肺里全是积液,恐怕活不长了,如果不来这里,还可以靠着畜生的身体熬着,可是来了这里,动不动就要喘,真是吃不消了,吃不消了。”
李端白抬眼看着他,道:“你放心,你想做的事情,百年之后我必定会加以促成,眼下你只用待在这里,过了几天万事了结之后,我送你回肃州。”
查理王用力咳了一阵,又慢腾腾穿回衣服,两人靠火,并排而坐,查理王提议道:“我一直有事情想问你,我问你答,你可以就地写出来。”
李道士点点头,就近捡了块石子,抬眼看着查理王。
查理王却看着火,道:“李甲和我说,你一直再拿我家里人的血供养你自己,有没有这回事。”
李道士本来低头写字,闻言又直起身来,将石子盘在手里摸索着,然后若有所思的看着查理王点点头。
查理王道:“这我早就知道。若他们不从时,你如何应对?”
李道士捏着石子在地下一笔一划的写起来:“捉走他们。”
查理王又道:“如果他们变成瘟神,你如何处置他们?”
李道士写道:“杀死烧掉。”
查理王闭目,停了好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道:“这我不怪你,毕竟不杀了他们,便会有许多人染病,遭殃。其实我一直都在占你的便宜,你的辈分比我高许多,我却一直以平辈之礼待你,还打过你的脑袋,是我之过。”
李道士笑出声来,道:“没事,你且继续。”
查理王看着他作出笑脸,便也笑笑,继续说:“我听李甲说,你逼迫过我的爹娘,有没有这回事?”
李道士脸上的笑意慢慢的退去,他低头写道:“然。”
查理王道:“我娘亲被你逼得去找那些妖人,后来被邪虫附身,是不是这样?”
李道士抬头有些错愕的看着他。这是查理王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不安,他心里沉了一下,仍道:“快说。”
李道士低头写道:“然。”
查理王笑道:“公真是个爽快人也。一点也不作辩解乎?”
李道士摇摇头,查理王长叹一声,许久不做声,道:“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这里倒底是何处,洞顶里那个碟子,我在峡谷的裂缝里也看过,里面还有鱿鱼样的一个怪。那怪差点害了你娘子。”
李道士低头写道:“文仙姑不是我娘子。”写完便又抬脚抹去。查理王轻笑一声,道:“这厮也是个不认帐的。”李道士不理,继续写道:“此物是很久之前就有,且散落在天地之间。我猜,他们本来是一整块,后来分散,天上落下,其中最大者,落于粟特。你所言的鱿鱼怪,也是从里面孵化出来的。”
查理王听见粟特二字,略微皱眉,突然想起来一物,就从衣袋里掏出昨天包好的那个小怪物,谁知刚一打开,李道士却抬手拿起来扔进火里去了,眼都不见的抬一下,接着写道:“装怪物的衣服也烧了。”
查理王知道那不是好东西,也不计较。他对粟特两字思索良久,道:“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李甲从何而来。这厮不是妖怪,不是神仙,难不成和这些碟子也有关系?”
李道士思忖一下,写道:“以你我之力,现在无法弄清这点,也许以后可以,我只剩下百年时间,只能听天由命。”
查理王愣了愣,道:“看来那黑白无常说的是真的。你会死吗?”
李道士点点头,道:“人都会死。”
查理王见他不写,只张了张嘴,忽然笑道:“我是瘟神,你赶快把我杀死烧掉,岂不是很省事?也不耽误功夫了。”
李道士写道:“我不会杀你,过几天王典仪将贼悉数剿除,离开这里之后,我带你回肃州,去千佛洞,以后不再见生人。”
查理王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李道士正要写时,却愣了一下,干脆把石头往边上一扔,便闭目养起神来。查理王见他不言语,对着他做了一个恐吓的怪脸,又大肆咳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