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睡至四更,查理王佯装起夜,悄悄爬起来,走到李二猧的铺位边,轻咳了一声,那李二猧于黑暗中睁开一双铜铃眼儿,咧开嘴无声的笑了一下,以一种与他的身量颇不相符的轻捷动作滑下床来,跟在查理王身后出去了。
两人裹着衣服缩着脑袋,抖抖嗦嗦走到宅院后进的柴门边上。十一月的夜空寒星点点,查理王搓着手道:“师傅,你和李甲说了什么?”
李二猧抬头作观星状,慢慢道:“我现在犯起了迷糊。下午我和李甲出去,我问他,你没救成小猴子,还中了三枪,然后你去哪儿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要过来找我们搬救兵,便捏着那只纸鸢又回来了,这里面有两个疑点,一个是时间对不上,那纸鸢上面的妖法,似乎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挪移老远,所以他不该在第三天才回来;第二个疑点是,他要回来,应该捏着纸鸢回到宅里,而不是回到五棵柏。我两个去五棵柏,明明是听了南城锅伙的话来的,他不应该知道。当然也可能附在纸鸢上的妖法作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所以我把这话问他,他也不得而知。但除此之外,我觉得他就是李老道,没跑儿。”
查理王听完,想起他自己糊弄着给李乙治伤,便觉得顿时心虚。道:“师傅,你觉得李乙如何?”
李二猧皱着眉头,长吁一声,依旧瞭望星空,深沉道:“除了伤好得太快之外,也瞧不出破绽来。一模一样的伤,李甲能躺倒,他却屁事没有一般,实在令人生疑。还有,小猴子悄悄告诉我,这个李乙回来时捏的纸鸢是崭新的,不是那个李老道过去时喷过鲜血的旧纸鸢。还有,他说李乙出现的时机很奇怪,正好就在他和那个麻骨头快撑不下去的时候。那李乙虽然击退了饿鬼,可是却放任他们往西逃了。但是李乙可以化作白狼,又不像是有假。”
查理王点头道:“师傅,你有无觉得奇怪?这李甲和李乙似乎并不奇怪对方的存在。若依着老李往日的阴狠脾气,谁敢冒充他,不被他扒三层皮不算完。可是李甲和李乙似乎相处和睦,似乎早就料到对方存在一般。而且并不指认对方为假,反而暗示我对方也是真的。”
李二猧闻听此言,总算将脑袋低下来,抱头道:“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其实不外乎三种情况: 甲真乙假,甲假乙真,要么两个都是假的,不过这点倒是不太可能。”
查理王忽然道:“等等,有没有可能两个都是真的?”
李二猧诧异道:“那怎么可能?!”
查理王低下头去,拿脚搓搓地,低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你说的那个杀不死的洋人。没准不是杀不死,而是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都是同一个人。”
李二猧倒是乐了:“那敢情好,这两个也不用区别了。到时跟洋人打起架来,还多一个好帮手,你说呢?”
查理王叹道:“我不希望如此,以前也没见过两个,此番定然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况且现在的情况,总之是两个老李,谁也不比谁嫌疑大些,真难办。”
李二猧道:“那就再看看,日久见人心,也就分出来了。如果两个都是真的,倒也无妨。”
二人没争出个长短,只好回去躺下,睡至天明。
一连过了几天,二李皆无破绽。另外的几人因为心里犯嘀咕,所以渐渐对二李一视同仁。随着初冬来临,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大家皆添了寒衣。这期间,侯六的大舅哥来了一回,他心知上次不是侯六的错误,但着实吓破了胆,于是过来探口风。
王典仪将他延入,招待的很殷勤,问他周典簿身体如何。那周家公子倒也非常不好意思,便道:“劳烦王大人挂心,家父早就好了。”他四下里瞅瞅,压低声音,诡秘道:“王大人不知,上回家父派去的那几个催促姑爷的家人,第二日全在五棵柏找到啦,找到他们的时候,一个个都跟傻子似的,在树林子里骑着马兜圈子,就这么兜了一夜呀!好容易抬回来,都是大病一场,你说奇怪不奇怪。”
王典仪沉吟了一下,便将侯六的遭际对他和盘托出。只是将李端白和查理王他们参与的部分略去不提。他周公子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拍腿纳罕道:“皇城根儿,天子脚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妖人作乱的事情!到底是何方妖孽作祟?王大人,我认得白云观里一个极厉害的坤道(女道士),不如将她介绍来,好好查一下,把那妖人捉出来送官如何?”
王典仪心道,天下又有哪个道士及得上那李端白,然李端白现在都被人假冒,尚且无计可施,再厉害的道士又能如何?但是,王典仪不好拂了周公子的面子,只好敷衍着应承下来,道:“极好。只是,令妹和侯军校的婚事如何办?令尊周大人有何打算,我便答应就是了。”
那周公子闻听此言,顿时愁云满面,苦笑道:“眼下还能如何?本来家父在气头上,是要打算退亲的,但是家父的同僚们,家里的亲戚,都知道小妹已经嫁给了侯军校,并不知道有妖怪作祟。况且我等官宦人家的小姐,如何能退亲再嫁二回?罢了。过几日风平浪静,我们就把小妹悄悄送过来。”
王典仪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面上仍旧小心翼翼道:“令妹的意思又是如何,如果实在瞧不上小六,又害怕再出事,就不勉强了吧。”
周公子扑哧一笑,摆摆手道:“王大人多虑,小妹胆子最大,一听有妖怪作乱。居然要跑过来看热闹,差点拦不住。况且她是真相中了侯军校一表人才,脾气又好,这样的姑爷,打着灯笼都难找哇。”
王典仪这才露出笑容来,两人寒暄了一阵,那周公子便就告辞了。
过了几日,周家真就派人将小姐送了过来,周公子和众家丁亲自护送,以防万一。王典仪和众人又都忙活了一番,重新布置了屋子和新房,好容易一起吃了饭,又闹腾了好一大会儿,才把周家的众人打发走了。那侯六亲自将小姐扶到新房里,两人本来就相识,此时低声说着话,正要推开新房门时,一个不提防,看见房里居然站着个男人。
侯六定睛一看,好么,居然竟是他师傅李端白,确切说来,应该是李乙。
列位看官,这官宦人家的深闺小姐,本来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家兄,夫君和公公,见了其余男子,理应躲避。眼下周小姐却是个豪气的女子,自然不躲不避,反而好奇的打量着李道士,还道:“这位道长我见过。”几个陪房丫头倒是有些女孩儿的拘谨,此刻都躲进了小姐后头,不敢细看。
侯六非常尴尬,低声道:“娘子,这位道长是我的师傅。快快见过师傅。”
周小姐低声道:“六子(zei,北京话),你不是说你师傅是个岁数一把的老人家吗,这位道长明明和你年龄相仿。”
侯六挠头道:“那个,他… …面嫩。你快些拜见师傅。”
那周小姐见他说的如此肯定,便上前郑重的行了个大礼,算是拜见了。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李道士的辈分也和公公一般。李乙倒是一脸坦然,安然受了小姐一拜,然后从袖中拿出一物,递于侯六道:“我们几人合起来,给你家娘子的见面礼。”说完便飘然竟去了。
侯六接过来看时,只见是一个檀木盒子,打开来,只见是一副镯子,一副钗环,都是碧色翡翠。猛一看就像一汪碧水一般,成色极好。他暗暗乍舌道:“这李乙若真是师傅,必然是发了横财啦。”那小姐见了,也非常欢喜,伸手拿出来,便戴上比划起来,喜得侯六一直夸赞。
突然,小姐绷住脸儿收敛笑容,顿时庄重了,两只俏丽的圆眼睛怯怯的望着门口,低声道:“六子(zei),师傅怎的又回来了?”侯六不解,转身一看,原来那李道士又出现在门口。再定睛一看胸前吊牌,原来却是李甲。
侯六只得低声道:“娘子,劳烦你别多问,再拜见一回,师傅还要给你见面礼。”
周小姐虽然觉得怪异,但又不好违拗,只得如前再拜,那李甲果然拿出给新媳妇的见面礼来,也不多话便走了。
侯六捏着一模一样的檀木盒子,心道,不会连见面礼都一样罢,他打开来,便松了口气,原来里面是赤金镯子并凤头钗四股,打造得极为精细。小姐一一戴上,让丫头举镜对着照,高兴的没了边儿。
然而,侯六却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些天里,并未见二李出门,到底是何时备下的见面礼呢?显然是之前备好。这极有可能会成为区分真假的关键证据。
他定了定神,看见周小姐拿着那股赤金的凤钗细细的瞧,似乎是在数些什么,便问周小姐道:“娘子,你是首饰里的行家吗?”
小姐笑嘻嘻的说道:“算不上,但自小喜欢这些。你看这凤钗上凤嘴边的翎毛,打得多伶俐。那凤尾上的须子,每侧都是九九八十一根,够多精细。京城三大首饰店,打金银的金凤楼,打玉器的玉满轩,还有一家专门卖古董的秋月阁,我都熟悉,”她伸出尖尖葱指,捏起那赤金镯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内侧,对侯六道:“相公,你趁着光亮,看看这个内侧,刻着两个小字呢。”
侯六依言细看,果然发现了两个蝇头小字:戴制。周小姐继续道:“这个打镯子的师傅,是金凤楼的第一号金匠,姓戴,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我及笄时,爹爹让他打了一对虾须的镯子送给我,做工的要价快比上打镯子的金子了。你师傅一个出家人,如此破费,我们怎么好意思。”
侯六心里一面盘算着怎么去金凤楼打听个究竟,一面安慰道:“娘子,师傅不是凡俗之辈,也不是外人,你安心就收着就行。”
他又拿起那碧色翡翠的镯子,道:“娘子,你看看这个,能看出出自谁手吗?”
小姐摇头道:“这个看不出来,不过我觉得这不是现下的东西,没准是古董。这个比戴金匠打出来的金镯子名贵很多,这样足水头好颜色的料,我平生只在一个诰命夫人那里见过相仿的,恐怕可遇不可求了。”
到了晚间,大家围坐吃饭,本来周小姐没嫁过来时,没有外人。李道士,查理王和李二猧这般奇怪的嘴脸,自然也没有外人瞧见。现下多了个周小姐,非常难办,于是这四人(甲乙两个李道士)到了饭点,便不上堂屋来,躲在宅院的三进住处里不出来。
那张何二人新近入军籍,晚间也在营中厮混,不怎么回来了。堂屋便只有侯六小夫妻两个和王典仪,还有家中老仆。周小姐便道:“相公,你师傅怎么不来吃饭?”这小姐但凡同着公爹王典仪的面,就要叫相公,还要自称妾,端着大家闺秀的态度。一旦背转了人前,就要喊六子。那王典仪早就晓得,却暗地里发笑,明面上佯做不知。
侯六尴尬道:“他老人家在练辟谷功,已然饿了一个月了,吃丁点儿饭食就得破功,只能暂且由他去。”
周小姐闻言只好作罢。侯六便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几日十分平静,他整日和小姐厮混在一起,等假期满了,便回到营中去,天黑才能回宅,便有洗面汤,面巾和饭菜等他,几乎没怎么和三进院里的四个人照过面。
然而这天夜里,却极为不平静。到了三更天气,宅中一片静寂,侯六却在红罗帐里暗暗睁开了眼睛,偷过那层帐子看着窗棂透出的月光,风移影动,那寒气穿过窗缝,透着帐子一阵一阵往屋里扑,而身边的周小姐却睡得很熟,鼻息匀长。他心中有点异样,虽然这天和之前几天没有什么不同,他却难以入眠。果然,屋顶传来一些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屋顶上跑动。接着那响动又远去了,侯六心中起疑,便拉开被子披衣下床,摘起他素常用的刀,悄悄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