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众人闻言,都面面相觑,只听李道士说:“你到底想要怎样?”
那江玉阳斜睨了一眼他,笑道:“我也不想怎样。我只和你一人说,你叫这两个都先出去。”待室内只剩下两人时,那江玉阳顶着一张查理王的脸,却收敛笑容,冷森森的道:“李端白,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嘛?被妖鬼下药蒙晕吞食,尸身都找不全了。”
“你到底想要怎样?”李道士道。
“你给我报仇。另外,我还想借这个皮囊过几天人的日子。”江玉阳道。
“谁杀的你?”李道士问。
“啧啧,你急个什么劲儿?到时我给你指路,你跟着我便是了。这厮的皮囊,我不会一直占着,该走时我自然会走。——我不嫌弃他就不错了,那时的一伙人里,只有你我最擅长用剑,你的剑,先借我用用。”那江玉阳边说,便不紧不慢的从被窝里钻出来,伸手去捞查理王抛在脚头的衣服,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了两看,道:“这厮穿的是什么,我嫌卡裆,李端白,把你衣服借我一套。”他摇摇摆摆,啧啧有声的穿上李道士的衣服,蹦下炕来,虽说衣服长大一些,却自我感觉良好。他自顾自的转了两圈,又摘了李道士的长剑配在腰上,搔了骚头发,欲要挽个道士发髻,又嫌查理王头发不够长,只好松松的一扎。他凑过来冲着李道士抬起一只手,五指搓搓,一脸邪笑,道:“那个…什么。”
李道士脸无表情,往后一撤,从褡裢里掏出巴掌长的一根烟管来,小巧的好像是小儿的玩意儿一般,给他填上烟丝。那江玉阳接过来点着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呼了口气,轻声道:“你自然放心,被我这个一百年的冤魂缠定,最多不能够过七天,以你的手段,七天足够给我报仇了。不过现在还为时太早,等天黑了再走不迟。”
四人胡乱吃了些饭,挨到日落。便由那江玉阳带着,一干人往并州城的城郊去。这天依然阴冷无比,铅灰色的浮云压着四野。侯六看着查理王穿着道袍,策马奔驰在众人前面引路,不禁心道:老王何时这般人物。列位看官,这半大小子并不知深浅好歹,只是浮于表象,看见谁风度潇洒就一味的觉着谁好,是最要不得的。
奔了半晌,来到了一座荒野的古戏台边,那戏台已经成了残垣断柱,荒了百十年了,远处有一座破庙,众人便先到庙里避风,到了二更天,那江玉阳打了个哈欠,道:“这厮的身体不行啊,扛不住困。李端白,其他那几个人呢?王之谓跟你一道走了,现在何处?”
“变成妖物死了。”
“李二猧呢?”
“前些天还见,又胖大了。”
“段继云呢?”
“不知道。”
“你可知道为何今天来?这十月初一是鬼节,这一个月又是聚阴月——”
那江玉阳正懒散说话间,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从地上站起,轻轻打开破庙的门,只见远处的古戏台突然灯火荧然,台上花红柳绿,台下人头攒动,刚才未开门时还是一片静寂,此时却锣鼓喧天,十分热闹。那江玉阳怪异的笑笑:“和那天一模一样,唱鬼戏呢。”又对王典仪和侯六道:“烦请两位,把这雄黄粉远远地绕着这戏台撒成一圈,别叫那些妖怪看见了,也别留缺口。”他自己和李道士站起来,抬脚向戏台走去。
那戏台下早已摆了数十张桌子,多是八人围坐一桌,居然还有人挎篮卖些瓜果梨枣等物,二人按剑在桌边穿梭着,李端白低声问江玉阳道:“找到了也未?”江玉阳道不答,只是慢慢摇头,转头拉过他的手,在偏东角一张空桌子坐下,那台子上演的是“坐楼杀惜”,台下叫好之声连连,只是那演张文远的小生似乎浑浑噩噩,被那演阎婆惜的旦角推来搡去,像个木偶一般迟钝。李端白和江玉阳对视一眼,李端白低声道:“他是个生人。”江玉阳咧嘴接话茬道:“一会儿就要勾他的魂了。”
只见台上戏已经唱到末尾,那半边红妆半边鬼妆的阎婆惜,拿了一条锁子,正往那演张文远的小生脖子上套,正在这时,李端白和江玉阳几乎同时站起,李端白两下便翻上戏台,用那把跟驿官借的长刀,一刀便斩去那个阎婆惜的脑袋,那“张文远”登时像是死了一般,倒在台上不动了。底下的妖怪们见此变故,登时死寂,等回过了神来,马上又怪叫起来。而那江玉阳持着李端白的长剑,径入那看客堆里,一边乱骂:“我为你盖了乌龙院,我为你化了许多银,哇呀呀呀呀”,一边持着那剑,削瓜剁菜般劈杀,灵活的像是蛇一般。
李端白斩了台上的妖物,便翻下身来,跳入圈中,和江玉阳背对着站在一起。此时,那些看客,哪里还是人的模样,一个个现出了毛脸尖嘴,长牙利爪,怪叫着把他两人围在圈里站定,便一拥而上攻了过来。然而不多时便就抵挡不住,尸横遍地,腥血四溅,最后只剩下二十来个毛团,尖叫着四下逃窜,不意却踩上了雄黄粉,烧着了脚,嗷嗷乱窜,没头苍蝇一般,只得又逃回圈内,被李端白和江玉阳两个斩杀殆尽。
此时台下已成一片修罗场,那残肢断臂内脏体液几乎涂地。那江玉阳却弯下身子跪在地上,半天出生不得。李道士过去把他揪起来,端着他的脸,冷声道:“还是没有?”那江玉阳咬牙瞪眼,几乎泫然欲泣,点头道:“没有。我记得那个害我的,是个蛇妖。——这厮的身体真是不怎么样,一点也不灵活。”李道士闻言立即松手,他便又蹲回去了,以剑戳地,吭吭吃吃的发起狠来。
这时,场子里却刮来一阵腥风,这腥味儿好似三伏天把鲜鱼闷上一夜,难闻的让人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只见一条黑花大蛇,从戏台地下游上来,吐着信子,原来它是被场子上的腥气吸引,涎水四溢,游到场中吞吃那些死尸,却远远的看见场子里还站着两个活人,便摇身一变,变成个女子模样,扭着腰肢站起来,嘿嘿冷笑着靠近。
那江玉阳大老远的看见他,便也站起,铁青着脸,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看,顿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恨声说道:“是你。”他举剑便迎过去,那蛇怪也不遑多让,连一句话也没有,两人便缠斗至一处,那江玉阳附着查理王的身体,本来就不济,刚才已经消耗大半体力,此时已经渐渐不支。
那李端白本不欲插手,又怕她毁了查理王的皮囊,干脆瞅个空档,一刀把那蛇怪挥作两段,那腥臭的内脏顿时淋了一地,此时江玉阳也到了极限,他以剑拄地,艰难的俯下身去,喘息着薅起那女怪的头发,对上她的一双怪眼道:“还认得我么?”
那怪已经濒死,断断续续道:“不认得…见过多少人,哪还记得!”说着便反上一口黑血,动弹不得了。
那江玉阳闻言,呆呆怔怔松了手,坐地喘了一会儿,便由着李端白拉起来,走出圈外,策马回到驿站,一歇便到了次日下午。
大家相继起身,那江玉阳也跟着起来,面色阴沉,正要往外去,冷不丁听见那李道士在背后问他:“你几时才能离开?”
那江玉阳闻言便站住,转头对上他的眼,慢慢道:“李端白,我与你共事多年,待你如何?”李道士不言,却站起来逼近他,良久才道:“你仇已报,和这世间也没有瓜葛了。”
“你不是瓜葛?一百年来,我一个孤魂野鬼,受尽世上的凄风苦雨,你且容我盘桓一夜,明日再走,如何?”
“依你。”
到了饭点,几人到并州城内的好饭庄吃了一顿,然而那江玉阳心怀鬼胎,捧杯敬着众人,却和谁都是两张皮,一点都亲热不起来,眼见得夜幕低垂,他便欠身借口如厕,就离席而去。
众人本来没注意,可等了许久,还不回来。李道士心知不好,明白他居然背信,占着查理王身体跑了,不禁脸色发白。那王典仪却道:“吾师莫急,那厮也就是想当人而已。先好好想想,那江玉阳生前喜欢干什么?”
李道士略微一想,心中便有了主意。原来那江玉阳生前,是个酒色之徒,最喜好眠花宿柳。好在这并州城,当时只在城西有家像模像样的妓寮,他料定那江玉阳必定往那里去了,即刻飞身下楼,望着城西便策马奔去。谁知那管事儿的老鸨却说未见道士来过,李道士只得退出,僵了一刻,却微笑起来。
原来这李端白,江玉阳一班人,成为死士之初,便由术士在三魂六魄上烙上了印记,即便死后成鬼,入了轮回,也不至于失了行踪。他当下想起很久之前的这桩事情来,便掐指念了个诀,只见一道银线,从他手里飞出,曲曲弯弯的向前飞速游动,须臾便游进了刚才那家妓院的三层楼。
李道士闯进门,也不管那老鸨子龟公如何阻拦,皆被他一掌推开,摔个嘴啃泥。他径直蹿上三楼,只见间间房门紧闭,那淫浪之声却不绝于耳,不堪卒听。李道士皱眉啐了一口,抬眼一看,那银线正在前方一个门口徘徊着。
他一脚把门踢开,却见床上坐着个女子,浑身上下只穿着件肚兜,抱着个琵琶兀自在唱曲哩。她一见进来个道士,也不惊诧,唱的越发起劲。李端白视她如无物,进门转头才看见那被江玉阳附身的查理王坐在地上饮酒,身上衣服倒也整齐。
李道士扔下块银子,三步并两步窜过去把他提起来扛在肩膀上,那江玉阳连连冷笑,知道打不过,便由他扛着翻过窗户,来到房顶上。
此时云开月出,四下里明晃晃的。那并州城的万千房屋,都黑黢黢的在脚下延伸过去。李道士把那江玉阳扔在脚下,一脚踩上他的肩膀。那江玉阳躺在他脚下,顶着一张查理王的脸,心知道李端白不敢打下来,便无赖的笑出声,越笑越狂,道:“李端白,我说明天走,就是明天走,此番不过重温为人时的乐趣,你还当我跑了不成?实话告于你,我就是投胎做了畜生,也不要这厮的皮囊,他手脚太笨。你倒好,尽坏我的好事。”
李端白闻言,又揪着领子把他提起来,道:“你要是胡作非为,染上腌臜病,作践了他,看我不把你——”
那江玉阳收敛笑容,伸手掰开他的手,叹道:“罢了罢了,你还真是小气。你以为我和你们那帮人处得来?我这就走便是。但有一句话我要跟你说,我入了轮回,百年之后,必再和你相见,你好自为之。”说着,他闭眼倒地,从身后分出一道赤色的烟雾,望着东南飞去了。
李端白看他走了,才从地上拽起查理王,晃了两下,不见他醒转,只好把他扛起来,跳下楼去,策马往回奔走。等到纠集那两人回了驿馆,查理王还是不醒,那王典仪倒有好办法,吩咐驿官烧了姜汤和热水,几个人把查理王捏着鼻子,灌了三大碗姜汤下去,那查理王果然咳嗽着醒转,看见众人,还未发言,几个人就抬出木桶,灌满热水,加上朱砂雄黄之流,把他摁进去洗了一番,又提出来擦干。
查理王还浑浑噩噩不明所以,直叫住手,他一眼就看见了李道士,哼唧道:“老李,听说你在外边作死,浪出一身伤来,有这事没有?我听圆通大师说的。”
几人见他好了,便都欢喜。第二天便上路,几日之后,便向西到了黄河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