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四人从沪上向北,不走内陆,而是从那沪上青浦的青龙镇坐了海船,往那海州(现今连云港)驶去,预备到时再上岸贩珠。
那海船比起江船,身躯更为庞大,前舱分成小间,给渡海的客人当客房,后舱便是货舱,放着大宗粗笨货物和牲口。四人要了一个小包间,吃饭睡觉皆在里面,闲了时便走出船舱,去那舢板上吹海风看海景。
却说这日,李道士和侯六两个人都去了舱外透气,舱里只剩下梁庆鱼和查理王两个人。
那梁庆鱼自从被人从妖洞里救回,便天天茶饭不思,蔫不叽的耷拉着脑袋,言语也少。这会儿正歪在铺上,脸朝着舱里,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好半天才唉声叹气一回。查理王见他沮丧,便安慰他道:“老梁,被妖怪差点害了也没什么,我们也救得你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只听见那梁庆鱼低声道:“他说我是一身糠肉的夯货。”
查理王闻言想笑,却又生生忍住,道:“那是妖怪说的。老李不过是顺嘴而已。况且,这世上万般皆下品,唯有赚钱高。你梁公子会挣钱,便是大大有用了。你看那李端白,身手好,却穷的叮当烂响。我亲眼所见,他总共就一条亵裤,上面大补钉落小补丁,大窟窿套小窟窿,穿上就像没穿一样。穷成这样,要那手段何用。”
梁庆鱼闻言,一骨碌坐起来,欣喜道:“真有此事?”
查理王憋住笑,信誓旦旦道:“我亲眼所见。”
梁庆鱼却又躺下,双手枕在后脑,两眼望着舱顶,慢慢道:“原来道长困窘若此,早知这样,便预付佣金接济与他。”
查理王笑了一笑,正要扯其他的来聊,不想听上面却又人大叫:“龙兵来啦!”便欲看个稀罕,几步窜出仓去,只见那海平如境,夕阳将那万丈金光投射在海中,海水上下通透,十分清澈。只见海水下面,几条粗如瓮口,身长数丈的海蛇正伴着船游弋,他们身上的鳞片,迥异于陆蛇的扁尾巴都被船上的人看的一清二楚。
原来,一群尺把长的白鲦鱼正在水下结伴觅食,海蛇闻讯而来,钻进鱼群里赶逐吞食,那些白鲦鱼慌不择路,登时纷纷跃出水面,跳到了舢板上,引得船家和游客纷纷捕捉。列位看官,这海鱼可以生吃,比如梭子鱼和鲯鳅,生吃味美汁厚,烹调会失去原有风味,船家和客商里有识货的,早就捉来预备下酒了。
查理王看的稀罕,隔着老远看见那李道士和侯六两个人也在船舷处吹风。李道士望着海一动不动,侯六小孩子心性,见人家扑鱼,他也跟着扑,不过都扔回海里了。他也不简单,虽然从未坐过海船,却一点也不晕船,任凭那船如何颠动,他也跟平时一样。他们四人,查理王曾在去英伦时做过三个月的轮船,梁庆鱼下过南洋,所以两人上船都没事,只有李道士上船之后,有那么一阵风浪甚大,颠得他干呕了几下,随后便也没事了,大家都安生不提。
查理王看海景正好,便找了个角落,靠着船舷坐下,从怀里掏出烟盒,咀嚼起烟草来,正怡然自得间,忽然面前来了一物,原来是船上客商的浑家怀里抱着的白色狮子猫,看见鱼跃,登时四腿一弹,从妇人怀里跳出来,叼了一尾鱼,就跑到僻静处来吃,查理王嚼着烟草,看着那猫细细的吃鱼,便笑道:“猫兄也知道找个好去处。”
那猫哪里懂得人言,只顾吃鱼,也不理他。谁知,查理王突然听见他身后有声响,同时那猫儿也止住了进食,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睁得滴溜圆,瞪着他身后,停了片刻,便嗷呜一声,扔下没吃完的鱼跑了。
查理王心中大异,连忙转身,身后却是船舷栏杆,下面的海水十分平静,什么也没有,不禁摇头,起身进仓了。
到了晚上,大家叫饭进舱来吃。那梁庆鱼觑着李道士,心慌气短道:“李道长,缺着什么就言语一声,我有的是银钱,可以从我这里预支,你要多少都没关系。”
李道士也不言语,大家吃完,收拾了家伙便都歇息了。查理王睡在榻上,心里不安,便将嚼烟草时的异状说了出来。李道士睡在旁边,仍然不言,却听那梁庆鱼道:“老王你不知道,我少时跟着父兄下南洋,这海里的怪物我见得多啦。有一种怪物,长的像人一般,四肢五官齐备,身上盖着鳞甲,生着鱼鳍,脚上有蹼,一嘴的尖牙,名叫‘巡海夜叉’,专门从海里跟着客船爬上来,藏在船上等着吃人。我十三岁时去婆罗洲,下爪哇海,那次船上便趴了一个,哎呀,到得夜间,那巡海夜叉便出来,瞅着一个落单水手,一下扑到,扯到角落里开膛破腹,掬着人的心肝大嚼起来。到得次日,大家发现尸首,都吓得不得了,后来是船长领着十几个壮汉,搜遍了整个船舱,在粮舱里的木梯下发现了这怪物,吃饱了人肉,正呼呼大睡呢。大家一拥而上,挥刀便砍,谁知那物力大无比,居然一爪子扫到众人,抓着一个水手就跳下了海,后来船上配了火枪,这怪物才不敢猖狂了。”
侯六道:“却才查理王说的那个,会不会就是巡海夜叉,藏在船里,天黑了就出来吃人?”
查理王道:“也不一定,那猫没准看见后边跃起一条大海蛇,吓跑了。不然我早被巡海夜叉扯下海了。”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言的李道士却说:“刚才梁庆鱼说,那巡海夜叉喜欢在夜间袭人,另外,你嚼着烟草,他嫌你身上不好闻也说不定。”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都困了,慢慢入睡。
到得次日清晨,大家睡得正酣,忽然听见船舱外边有人大喊“杀人”,便都行了。想起昨天所说的巡海夜叉,四人来不及穿戴好,就奔出舱去,只见船上的几时个人,全都挤在货舱后面,查理王叫了声“我是公门仵作,麻烦让开待我查验”,便扒开众人,挤到跟前,只见地上靠着麻袋躺着一个死人,双目圆睁,双拳紧握,显然死时极其惊恐,而那肚腹一下,却破成了半截,里面已经掏空了。据船长说,那人乃是船上的水手,喜欢半夜饮酒。查理王检查了尸表,估计出死亡时间正是四更天,暗合了那巡海夜叉出没的时间,不禁骇异。梁庆鱼便站出来说了以前关于巡海夜叉的见闻,船家和客商里也有知道些的,纷纷出言应和,一时间,船上人心惶惶。然而这汪洋之中也就一条船,也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查理王对船家道:“不如搜船,我身上有枪,这位道长是我的朋友,向来除妖斩魔所向披靡,待揪出了那作怪的巡海夜叉,大家就安全了。”
船家见他亮枪,又看看李道士,便组织青壮年水手一共八人,扛着鱼叉,大刀,护着众人进仓。然后跟着李道士,查理王两人细细搜了整条船,从底仓到客舱,再到货舱,连旮旯缝道都没有放过,却不见那怪物的影子。
船家心中嘀咕,便对查理王道:“那怪物莫不是吃完人,就跳下海游走了?”
旁边的李道士却道:“还剩船底未搜。”
那船家苦笑道:“道长,就算那怪物扒在船底,我们也奈何不了他。谁敢下水潜到船底呢,只好等怪物自己上来。”
到了晚间,大家仍不敢懈怠,轮换着吃饭巡逻,一直到二更天,也不见怪物出来。查理王握着枪,靠在李道士背上哈欠连连,周围水手也警戒一天,都困倦了。正当大家都坐下休息时,船忽然剧烈的晃动了几下,船尾却开始往下沉了,水手们一下都惊得站了起来,跑向底仓。须臾,便有人大叫起来:“船底被凿了个大洞,水都漫上来了!”
查理王心中骇异,便看向李道士,只见他皱眉道:“那怪物果然扒在船底,此时要把船凿沉。”
原来,这被人叫做巡海夜叉的类人怪物,比兽类聪明许多,他见船上的人有火枪,又人多势众不好对付,便扒在船底,用石头在船底上凿了一个大洞。这清末时的民用船,多是木制的,船底也没有包铁皮,加之年久失修,常年都在海水里泡着,便是再紧致的好木头,此时也糟烂了。
那怪物凿了半晚上,终于凿透了气,便游开了,浮到海面上,只等船沉众人落水。
那船把式却是个有经验的,一边指挥水手搬沙袋堵住破洞,一边令人抬出锅碗瓢盘,从底舱排成一队到达舢板上,将舱底进的水一盆一盆的舀了出来传递上去。众人一见事关身家性命,哪个不肯拼尽全力,一时间井然有序,折腾了一晚上,船终于没有沉,天色也都放亮了。
然而用沙袋堵船,并非长久之计,须得让一两个会修船的水手,带着工具和木板潜到水里去,把破洞先钉起来,控制住进水,再在底舱上面仔细将洞补上,然而,那巡海夜叉就在水里虎视眈眈,众水手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贸然下水。
李道士却道:“谁要下水修船,我便跟他下去,以保万一。”
那些水手中也颇有几个有些血气,见李道士这样说,便有两人站出来说愿意下水修船,大家振奋起来,在船上准备好修船工具,让三个人带了,又带上鱼叉,三人便脱了衣服下水了。
查理王水性不好,便扒在船尾,两眼紧盯着水里。这天天气昏暗,日头都被乌云遮了,海里也是浑浊一片,水手们下水时闭着气,若是水性好,最多一刻钟,也就补好上来了。
查理王等了一阵,看见水面上咕嘟咕嘟的一阵搅和,一个补船的水手冒出水来,却不见李道士和另外一个水手,便问道:“道长呢?”
那个水手闻言,喘了一大口气,把工具递给查理王,便道:“船已经补好。我再下去看看。”说着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查理王心里打起鼓来,便也打算脱衣服下水看看,正在这时,水中却哗啦作响,冒出来先前那个水手的脑袋来,已经被抓的血肉模糊,众人忙把他拉上来。那水手喘息道:“道长为救老三,正和那怪物缠斗,那道长水性一般,快着人下水相帮。”
这时天上却卷起一阵南风,眼看便是要起风的征兆,那船老大顾不得水手,却叫众人把帆撑起,查理王心中焦急万分,隐约觉得不对,这时听那水手道:“船老大丧了良心。眼见怪物被道士缠在水底,想这时开快船顺风离开,摆脱那怪物!”
查理王顿时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拔枪指着船老大吼道:“你敢开船抛下他,我便一枪崩了你!”
那船老大以为他是吓唬人,便口中支吾,却丢眼色给几个水手,那几个人皆是他的亲随,此时便偷摸着去升船帆。然而这些哪里瞒得过查理王,只见他抬手一枪,把那吊着帆的麻绳射断了。整个帆一下子滑落到底,把下边的水手蒙了个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