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震川又惊又喜,从东王眼里看出对北王的藐视。于是轻描淡写道:“军令是今日才下。更何况先锋营奉陈帅之令,目的在引诱赶尸匠过江,目的达到,又随机应变,随后设伏——保护了粮草和百姓,与赶尸匠不期而遇,又打了胜仗。有功无过。”
我拢袖而立,见众人越说越僵,自己懒得这浑水。巴不得早点离开,所幸东王此来,像是已将我忘记,虽然有那么一点失落,却全身轻松,于是转身向东王拱手道:“下官身体不适,先告辞了。”
此言一出,帐内几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特别是北王韦昌辉的目光,像是要把我吞吃了才肯罢休。还有洪仁桑紧皱的眉头,包藏着祸心和得意。
我恍若不见,见东王的眼神游离不定,便神情自若地转身就走。
“且慢。”账外又走进一人,长身白皙,青皓色衣裙,内裹杏黄绸的女子,“启禀东王,末将刚刚调查过,战争结束后,文武状元一男一女失踪两昼夜,这两昼夜他们去了哪里是否要核查清楚?我天国执行男女隔离制度,即使是丈夫探看妻子,儿子探视母亲,也‘只宜在门首问答,相隔数武(步)之地’。那梁郭溱和韦大林,参加金田起义的谢三,卢贤拔和陈宗扬,他们可都比这两位状元资格老,功劳高,只因为违背我天朝制度都命赴黄泉,东王不会不知道吧?”
何震川点头道:“萧王娘!此事下官已经向东王禀报了。”
“那就不妨再说说,大家也好判断个真假。”
韦昌辉道:“大家看这是什么?”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我写的诗。
我心中暗惊,知道‘文字狱’的厉害——你想表达的东西,别人硬要朝反的意思去解释,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这诗怎么到了韦昌辉的手里?
东王接过那纸放在他明亮的眼睛前面。他皱着眉头读完,咬咬嘴唇,低声道:“就这两首诗,我也看不出什么。文人嘛!也就是喜欢抒发抒发自己的情怀,就好比父子两个吵架,说的话未必是他们的真心话。北王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韦昌辉一听,哈哈大笑:“不妥,非常不妥,我觉得这是一首反诗!东王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有意包庇?”
我不得不在东王面前重新坐下,看着大家。就听东王道:“大敌当前,大家要团结,切不可胡乱猜疑,让敌人有可趁之机,我们不可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
“攘外必先安内。”萧王娘冷冷地说。
“小翠呢?你们把她怎么了?”我担心地问。
“我们没把她怎么了,就是想带她去天王面前问个明白。放心!天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萧王娘道。
“仅凭这点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带她出来见我?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
“一个丫头用不着这么麻烦。再说人我已经让卫兵带去天京了。”萧王娘淡淡说道。
“不会吧!你们怎么能这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要分清形式,曾国藩现正在安庆积极备战,他之所以在芜湖拿下之后,没立刻兵发天京,就在寻找和等待机会,如果我们此刻同室操戈,就正给了他这个机会,还请北王和萧王娘三思,那诗不过是我一时兴起,随手写来,它只是抒发当时的心情,而不是什么观点。”
“是吗?那你看看这又是什么?”北王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是我那日讥笑萧王娘的诗,不知怎么都到了他的手里。人常说:‘文人误国,文学误人’,我因为胡乱写诗,让别人揪住了自己的小辫子。
“听着,”北王凑过来,用手指着我说,“我一直拜读状元大人的诗作,真是好文采,而这诗不拿去让天王见识见识是不是有点可惜?”
“那都是胡扯,我没有你们猜想的那种意思。”
“有没有那种意思,天王见了自然知道。天王每日在研究诗,他每日都在写诗。我说的他未必信,你说的他也未必信,但他不能不相信他的眼睛。”
“他不信。”
“听着,”北王急切地说,“你可以这么想,但你的所作所为,天王应该有自己想法。”
他这种霸道和得意叫我很倒胃口。
“我根本不知道。”我气呼呼地说,看着东王。
申时左右,何震川派人传话,让我到校场,有事相商。
我正好也忙得差不多了,又担心着小翠,怕他们对小翠不利——天国的天牢,是会让哑巴也能开口的地方。
我随来人来到城郊的校场。校场很宽敞,一侧围着栅栏正在驯马,另一边放着兵器,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摆全了。再过去一点是骑射场,几个靶子远远地一字排开。
“嗒嗒嗒”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一个白影骑着棕色骏马飞奔而来,待到离靶子足有五百步的距离,忽然马上回身,单手握着长枪,一招“犀牛望月”,只见枪口处火光一闪,弹似流星,“唰”正中靶心。动作干脆利落,那马又兜了一圈,马上之人又接连骑射,或斜身或俯卧,弹无虚发,皆中靶心。
这西洋的长枪,到了中国,就被当成了大刀长矛一般地使用,既发挥了它的威力,又展示出中国功夫里人器合一的最高境界。我赞叹这神技,鼓掌相迎。
那人骑着马,一路小跑。我认出马上之人便是萧王娘。她没穿盔甲,剑袖长靴,手腕脚腕上都打着绷带,头上还绑着头巾,柳眉杏目,更显得这身狩猎装扮分外地英姿勃勃。
她扔给我一把长枪,冷冷道:“听说傅状元能文能武,伏击赶尸匠,徒手战乌神,可谓是深藏不露。来来来!今天你我一较高下。”
“在下哪里是萧王娘的对手。我不过是侥幸罢了。”
“什么侥幸?我见不得东王听说你前线获胜时那发亮的眼神,今天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萧王娘嘿嘿笑了几声,不由分说将六发子弹递了过来,还嘱咐:“先带好手套,免得伤了你的手。”
我叹气,心想就由着她罢!她爱着东王,见不得我比她强,夺了她在东王面前的风头。自己就做做样子。于是气沉丹田,策马拖枪,突然感觉像是有人扶着我的手教我骑射,“嗖”的一枪过去,只偏离靶心寸许。
士兵们一阵欢呼:“傅状元好枪法!傅状元好枪法!傅状元真是文武全才。”
接着五枪,四枪正中靶心,最后一枪,击中了两只大雁。
没想到自己无意之中居然有如此枪法,但我知道那是我体内的那些幽灵作祟,这违背了我的意愿。
“很有天分啊,”萧王娘讪讪笑道。
我刚要答话,就听到另一边的驯马场传来呼喝的骚动声。两三个士兵跑了过来,道:“傅状元,您去看看,可不得了了。”
萧王娘眉头一皱,见我跟着士兵过去,几步抢到我的前面。只见马场里面人头攒动,马嘶人吼。百马乱窜,驯马人手足无措,大声地吹着哨子。
一匹雪白的骏马四蹄腾空,如风,如电,长鬃飞扬,它仰天长啸,那动人肺腑的马嘶响彻云霄。应和着这悲壮的嘶鸣,四面八方涌出一片杂色的马群,海潮般势不可挡地从马场的草地上滚了过来,成百匹马聚集一起,呼啸奔腾,长长的马鬃马尾在风中飘浮起来,一个接一个,一个重叠着另一个,凝成一个整体,飞快地向前推进,这奔腾的力量的美交织一起,形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萧王娘问道:“怎么回事?”
身边的兵士答道:“这些是我们之前掳获的湘军座骑。当时那白马脚上受了伤,我们看它神骏,就悉心照料。打算驯好了再交给上面,谁知这马非但不领情,这两天不吃不喝的还到处捣乱,今天看它好了点就想带过来溜两圈,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已经有十几个人被踢伤咬伤了。再这样下去,只能宰了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