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那女子很美,先就慌张起来,她在美丽的女子面前总是自惭形秽。那女子并不开口,在听了吉龙的介绍后仍不开口,不招呼姨父姨妈,也不招呼她。对于这样的无礼和粗鲁她仿佛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就大着胆子说,你请坐。那女子避开她的指引座位的胳膊,毫不犹豫地在正位上坐下。吉龙也随着坐下,父亲和她在侧位坐下。吉龙是那种沉着不多话的男子,在问候过姨父姨妈的身体以后就没话了。父亲拿出长辈的气派询问那女子的工作家庭,她总是先停顿几分钟,然后十分简约地说出几个字,如果父亲没听清楚,她也不屑再重复。母亲热烈的言语响起时,那女子也只是淡淡地瞅母亲一眼,似乎回答的责任全在别人。那女子在不停地观察这间小客厅。慕伏瓦想,如果她是个势利的人,这间小客厅会使她的目光更多几分不屑。这是一间多么简陋的客厅啊,慕伏瓦第一次想到父母的简朴生活。
小客厅里铺着方格图案的地板革,最触人眼目的是有的地方已经裂开,用透明胶带粘着,靠近边缘的地方已经拱起,靠近门的地方却翘起,是会使不留心的客人绊一下。小客厅南面窗户下放着两只单人沙发,沙发之间一只茶几,单人沙发和茶几是配套的,都是米黄色,沙发上铺着老虎图案的沙发套,看起来不错,可西墙就是一只三人沙发,红棕色的皮革,露出木头腿,很笨很丑,一望可知是自己找本地木匠做的。最显眼的是它的红棕色,年代久远而成灰棕色或深咖啡色了,一只沙发有三种色彩。像挨打的人脸上的青色,到青紫色,到青黑色。北墙放着牡丹彩电,搁彩电的柜子是父亲年轻时自己做的,一个大木盒子,说它是正方形它又稍显长,说它是长方形它又稍显胖,无论是什么形它都不够秀气,它只是一个带着门的大木箱。慕伏瓦摸摸自己的脸,心想这倒和自己的脸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己的脸非长脸也非圆脸,是又长又圆的脸。要是不清楚,照照那种效果类似于车窗玻璃的镜子就行了。
那女子的目光缓缓地移到家具上。家具不成套,结婚时做的和后来陆续添置的,仿红木色的,仿原木色的,还有那只漆黑的大木柜,慕伏瓦记得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已经好多年没有注意它了,它就摆在那儿,这会忽然发现它还在那儿。这只大木柜和电视柜——那只搁电视的柜子,同样的做工,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质地——在磨损的地方已经没了颜色可以看出材质。父亲看出那女子瞅着衣柜和电视柜,就害羞且自豪地承认,这都是我年轻时自己鼓捣出的,没什么风格——没什么品——。慕伏瓦望了父亲一眼。父亲继续说,结实耐用,咱就图这个,现在街上卖的成套的家具,看着怪好,搬两次家就散架了,像我的这两个柜子,搬五次也不会坏。父亲沉吟一会儿自己点头道,确实,有搬五次家了——。父亲刚想历数自己的搬家经历,那女子忽然问到,姨父以前是干什么的?
父亲似乎没有听清,还在讲自己的柜子,慕伏瓦觉得父亲想回避这个问题,没有光荣的历史,他只是中专毕业,在农村中学教书,后来凭着母亲的本领和眼光来到了这个学院,父亲是非常勤奋认真的,常常工作到夜里一﹑两点,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还评上了教授。慕伏瓦疑心那女子知道这个,她偏偏这样问,似乎是成心或者赌气,似乎她一走进这个门就非常地不快,似乎她想表明她的高超的教养是胜过这个贫寒的却似乎怠慢的家庭。她是恶意的,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慕伏瓦不满地瞅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根本不当回事,她认定自己是这家里的贵客,她的拜访类似于公主下嫁,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应该受到重视,她追问不休。她还能没注意到父亲尴尬的表情?慕伏瓦把沙发上的一只绒毛狗狠狠地扔到五斗柜上。父亲清了清嗓子,回答说,我以前在陈县教书。她瞪着明亮的眼睛,带着故作天真的邪恶的神气,继续问到,在农村中学吗?她全知道,慕伏瓦想。想起自己的表妹,一个相貌不出众朴实可爱的女孩,从今以后这个女子要做她的嫂子了,表妹大概会受欺负。表妹的那张被山野的风吹得红扑扑的脸和面前这张自以为是且注意保养的脸并排立在柜子门上的穿衣镜里,慕伏瓦凝视着镜子,一个害羞地低下头,一个睥睨一切。
慕伏瓦看看表哥,他很自豪很得意,自从进了屋就一直含着笑,那女子说话时,他就望着那女子。现在大概觉得需要解释,就说,姨父是这学院的教授。那女子不依不饶,继续问,以前是在农村中学吧?父亲请她吃瓜子糖果。慕伏瓦奇怪地望望父亲,不知道家里还有瓜子糖果。父亲似乎会变戏法,魔术般地端出一盘子瓜子,又一盘糖果,放到小茶几上。瓜子糖果离她很近,就在她的胳膊肘的范围之内,显而易见,专供她享用。父亲对她点点头。她说,我不吃瓜子糖果什么的。慕伏瓦站起来拿了一颗糖,迅速剥开塞进嘴里,甜蜜的滋味让她愉快些。那女子忽然盯着她说到,你爱吃糖,可是你多么胖啊,你的一个脸就顶我两个脸——还不止!慕伏瓦气得发愣,想回敬一句却找不着词,她想不出有效果又有尊严的话,一下子打垮那个女人。她瞪着眼望着电视机。自己的生气一定满脸都是。吉龙不自在地在沙发里挪动了一下,说,大毛是个夸富脸,其实很瘦。大毛是慕伏瓦的小名,已经很长时间——有许多年没人这么叫了,慕伏瓦觉得好象不是在说自己。那女子却怀着感兴趣和冷静的态度细细地逡巡着她的脸,忽然说,大毛有两个——三个下巴。慕伏瓦觉得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她张了张嘴,忽然往沙发上一靠,发誓决不再看她一眼,决不和她说一句话。父亲看出了什么,红着脸打哈哈。那女人又发问,姨父是正教授还是副教授。吉龙说,大概是副教授。那女人忽然直视着父亲,说,姨父是正教授还是副教授?父亲有点羞惭地说,只是个副的,以后再努力,看看能不能——。那女人眼神诡谲地盯视片刻,忽然说,副教授多如狗。这时,母亲喊父亲帮忙,父亲走了出去。慕伏瓦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她发出“嘿嘿嘿,哧哧哧”的声音。那女人问吉龙,她傻笑什么。慕伏瓦站起来,忽然觉得很轻松,迈步走了出去,还轻轻地带上了门。这间小客厅里只剩下那两口子了。
慕伏瓦走进厨房,左看看,右看看,自己插不上手,站着又碍事,正想走开,就听母亲说,吉龙还怪有本事呢,自己找了个媳妇——那女子长得不孬,听说是和吉龙一个厂的。慕伏瓦觉得母亲的话充满暗示,她想撇撇嘴,又改成抿抿嘴,心里鄙夷地想,母亲有时候也不免浅薄。她很快又鄙夷起自己来,自己胆敢鄙夷母亲。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失去了那个小客厅感觉自己就像无头苍蝇,书房是父亲的,厨房是母亲的,门厅似乎不是可以久站的地方,自己的小卧室——她一走进去就觉得与世隔绝,她此刻竟然惧怕隔绝。小客厅,似乎预示着另一种意义。她又踅进厨房,给母亲打下手,母亲没有驱赶她,看起来很自然的很自在的,她清楚地感觉到,两个人心中都在激烈地起伏着。想回避什么。她和母亲说话时耷拉着眼皮,母亲也仿佛望着别处。有一次她大胆地凝视母亲的眼睛,母亲只是扫了她一眼就移开了,仿佛她心里装了这么多的忧虑哀愁,不能通过眼神转嫁给女儿。她有时很愤怒,为什么要抱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呢?她生来就不是出类拔萃的人,像别人那样生活不也很好吗?
单位里的同事,天天忙着吃喝拉撒穿衣戴帽,还有把单位和同事当作佐料的态度,没有天大的快乐,小小的乐趣是有的。一盘菜,只能加适量的盐和适量的糖,就为许多人接受。退而求其次,可这又仿佛在欺骗自己,她吃饱后,睡足后,常常觉得忧思不尽,仿佛生理上的满足只是给空乏的心又添加了一把干柴,使它燃烧不至于熄灭,使她借着火光更清楚地看到了。
她又想到了他,这个周末他在干什么。他有女朋友,她已经知道这一点。她早该想到,早就知道,可又仿佛忘记了,似乎他应该全盘属于她。她凝视他的背影时,不由得觉得他们在无声地对话。可是,这多么可笑啊,任何一个男子的沉默的背影都会引起女子的遐思,他只是碰巧呈现出这种状态而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很放心很肯定地想到,不是。有点微微的醋意。一盘可口的酸辣萝卜丝。昨天,听人说,他很疼爱自己的女友,给她买了许多衣服,件件都是那么合适。她想,他一定是个可爱的深情的人。这种想法抹杀了关于他的一切平庸的记忆,使他的形象熠熠生辉。她开始回忆起他来,忘了他的女朋友。她的回忆只是一些片段的重复,每播放一次就添上她的思虑的味道,比如,他站在窗户下侧身望着什么,那种沉思的表情。她已经把这一姿态剪下来贴在广大的漫想的天幕上,它在千百种姿态中跳出进入她的瞬间的思索,获得情意。她没有觉得自己的不妥,对一个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的男子抱着这样的幻想,现在是津津有味,它们积聚起来时,就会带来惊人的力量而做出惊人的事。她又仿佛看到他了,微笑着,猛然抬头,凝视了她一眼。
小客厅里静悄悄的,不知那两口子在干什么,慕伏瓦站在门旁犹豫一下,轻敲几下,没有动静,她一下子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茶几上堆得小山一样的瓜子皮糖果纸,又不得不注意到他们的脚下也是同样的垃圾,那个女子还啃着一个硕大的苹果——这是母亲送进来的。两人结结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很合意。看到她进来,他们的表情纹丝不动,状态也纹丝不动,仍旧吃着看着。慕伏瓦宣布,饭做好了。那女子斜斜她,吉龙问了一句,你会做饭吗?她很高兴有这么一个不用回答的机会,一声不吭,立马转身走开。片刻,母亲在门厅里大声招呼,吉龙,吃饭了。这小两口才缓缓地起身,仿佛他们的关节和肌肉都习惯于坐姿,快速的起身会扭伤。两人走至桌旁坐下。慕伏瓦觑着那女子千金小姐的作派,矜持,不大高兴。似乎饭菜不合她的口味和身份,她是为了照顾大家才挑挑拣拣地吃,她要在饭桌旁给众人树立榜样和规范,对于不服从的都要给予目光一瞥。慕伏瓦注意到,尽管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她还是吃了很多,母亲给她的红烧肉,父亲给她的瓦块鱼,她全都一点不剩地吃了下去,她还吃了许多菜,母亲给她添了一回饭,最后喝了一盒酸奶,吃了两个苹果,两根香蕉,几片饼干。慕伏瓦望着她,觉得她可爱多了。那女子离开饭桌就宣布,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慕伏瓦想,大概没有胃口很高贵。
父母陪着这两口子拉呱,本来他们午饭后是要睡一会,现在只好克制住倦意,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父亲几乎不说什么,母亲则尽量找话说,吉龙负责与母亲对话,却也常常张口结舌,仿佛母亲问了什么深奥的问题,其实母亲只是询问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的情形,那女子——慕伏瓦没听见她说什么,她一定正在消化饭食。他们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离开,看那女子的表情好像不满意。他们搂着腰搭着肩地离开了,仿佛走出散场的电影院。不等母亲关上门,那女子忽然松开吉龙,扭着身子走出多远。母亲还站在门口说,有空常来。
他们的离开带来了骚动过后平静的幸福。慕伏瓦心平气和地坐在小客厅里,心想,这是他们的爱情。母亲说,真会粘乎。父亲说,错过了午睡时间,今天一下午都不好过了。她决心讨好他们。把屋子打扫干净,倒了垃圾,又抹净了家具。他们好像并不欣赏,父亲对她摆摆手说,不需要你做这些,母亲仿佛没看见似的,又一头扎进了厨房。慕伏瓦很想对她说,大家一起坐在小客厅里聊天比什么都强。他们都不明白这一点。父亲愠怒着脸,疲劳,母亲固执于自己的想法,苦闷着。她坐在沙发上打了几个呵欠后,看见下午的太阳已经到了西边的山顶上。站在窗前凝视,想把这景象记住。有人碰碰她,唤回精神回头一看,她挡住了衣柜的门,父亲正要从衣柜里取什么。她慌忙挪开,父亲拿了一件棉袄,无神的混浊的眼睛望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走开了。她感到憋闷又激越。也许他们都老了,可自己也仿佛并不年轻。她没有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他们也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失望。她不是一个值得自豪的孩子,他们也不是她能依赖和信托的父母。她应该**了,无论是情感还是生活,可她没有房子、没有男朋友、没有自己的家庭,她还生活在他们的羽翼中,她又怎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不在乎他们的感受呢?唯一的办法是赶快结婚。可她是多么惧怕婚姻,她惧怕那没有爱情的﹑同床异梦的婚姻,与陌生人一样的相处——这一点她深有感触,她和父母形同陌路,这几乎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和情感。那本书的名字忽然出现。她并不理解它。她颤颤巍巍竖起自己的脊骨时,感到的是脆弱和汹涌的想破坏一切的力量,是什么使她还算完好地活动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