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平房位于市政府大楼的阴影之中,夏天是凉的,冬天更凉。一到冬天,同事们都要议论一下大楼里的热烘烘的暖气和平房里冰冷的温度。平房有暖气片,聋子的耳朵——摆设,这个歇后语被说过许多遍,没有比它更生动形象的表达了。每当同事们说出这句话,或者慕伏瓦想起这句话,都不能不为它的丰富含义叹为观止。坐在冷飕飕的办公室里,望着冰凉的暖气片,听说大楼里的人们都穿着轻便舒适的秋衣,尤其是,只要把大楼的热水管道和平房的暖气管道一接通就行了,没有人这么做;你就会明白它的丰富含义了。
向南望得见大楼,向北望得见那条小巷,这座平房东西走向。慕伏瓦望了望南面热闹的大街,她仅能看到大街的一小段,大部分被大楼挡住了。街上自然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和平景象。她瞅了一会儿,像一个听着自己所不能听懂的音乐的人,总疑心会有刺耳的音符陡然响起,刺破这沉闷和懵懂。她注意地听着,市声很遥杳,空气在流动,发出訇訇声。还有嘶嘶声。有什么在扭动。忽然,一阵喧哗传来,她迟钝地想想,走至窗边,几个同事正兴冲冲地进来。她凝神听着。他们进了会计室,开始大谈自己的见闻。市政府门口又有人闹事了。据说是从陈大庄来的,农民们开着小四轮,打着大标语,写着“抗议警察打人”,来了有五六百口子,到市政府讨说法。杨四极呵呵笑着说,还带着棉衣棉被,打算在市政府门口长住,门口又增加了不少警卫——拦不住的,能拦住谁!说完,头和脚都富于表情地晃动起来。张长征疑惑且忧虑地说,这么冷的天在外面过夜怎么受得了?他们受得了——农民什么受不了,去年我下乡,看到那农民的房子,有的就是四面透风,冬天也照样过!一个人这样说道。杨四极又渲染道,有的标语还写着“严查凶手”呢。大家哄然而笑。赵会计一边笑一边用鼻子发出嗤嗤声。赵会计惯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表达意思。常会计问道,前一段时间不是闹过一扑子吗,这又来了?杨四极回答,不是一路人马,前一段时间是柳郢矿的,占用土地发生纠纷,这次是陈大庄的,打死了人。赵会计问,这一有事就闹到市政府,市政府就能处理好吗?杨四极回答,市政府专有一个信访接待办公室。大家不再说话。树起一堵墙,堵住了什么。慕伏瓦听出了这沉默之中的意味,立刻都成了怀疑主义者。
听着那渐渐压低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漏气了。她想起那爆过又瘪的车胎,平板车就在纯人力的作用下艰难地动了。平板车早已不时兴了,那种拉车时吃力的样子却仿佛沉淀,时时散发出因循的气味,在轻松时忽地一紧。公园里的一处树荫下,曾经放置着一辆牛车。木头的车,木头的轮辐,非常笨重,仅看它一眼就不能不感叹时代的变迁,它就在时光中沉缓地移动,固执沉默不表白,用凝滞的目光注视着公园里来来往往的游人,对他们的手机和钻戒都无动于衷。慕伏瓦每次去公园,都要认真瞅瞅它,摸摸它,踢踢它,看看周围又看看它,想说说它而抿抿嘴走开。是谁突发灵感,将一辆牛车放在公园里,成为公园一景,这比那个狭小的人工湖,拥挤吵闹的蹦蹦床有意思多了。这个人有着怎样的面目。他应该在园林局工作,过着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办公室生活,他泯然众人,有点不同。她想不出这点不同,却猜出许多相同。这些相同之处使她理解了他的卓越之处。他们有着共同的基础,长出了不同的植物。这辆牛车就是他的智慧和哲学,像那扇窗户,她的办公室的窗户,就是她的思绪和动漫。一个放鸽子的人,在窗边放飞了多少远游的情绪,一个拣旧的人,从窗边收拢了多少回归的嘈杂。望着窗外阳光下飘浮的尘埃,忽然觉得这句话仿佛咒语,神秘地出现又消失。那该多好,可是——。她转过身,又开始打量这间办公室。像无数次一样,目光迅速掠过,定睛瞅了瞅四张桌子。眼里没有人。不是傲慢,只是天真。一个人能够正视人时,天真才能够远行。
她在窗边徘徊,犹豫着是否应该出去看看热闹,别人都去看了,这是她不想去的主要原因,也是她想去的主要原因。同屋的另外三个人,两个女同事已经观摩回来,正在走廊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另一个男同事,就是坐她对面,厂长亲自安排的那个,正如坐针毡,似乎也想凑热闹又似乎觉得不该这样。慕伏瓦斜睨着他,对他的轻浮嗤之以鼻,看他还能坚持多久。仿佛有心灵感应,他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忽然窜了出去。她一愣,对他的轻盈和灵巧感到吃惊,他一扫那种僵硬和呆板的神气,呈现出生机。她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她的好感没有持续几天,他很快又表现得漠然了。不过,他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再把他当成桌椅板凳了。
她开始偷偷地观察他,认为自己很谨慎,没有被他发觉。他不会注意到的,谁会注意她呢,一个在自己心里无限膨胀的人在别人眼里一定是若有若无的。她愈想愈大胆起来,竟然开始研究他的脸,想把面前的这个人用语言分解一番。她有点喜欢上了这一消遣。她凝视着他的永不抬头的样子,心想,自己给他描画了多少优点,又把多少缺点涂上草原的色彩。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别人谈到他时,她留心地听着。有一天,听到平落沙说他上高中时谈女朋友的事。她兴趣盎然地听着,仿佛看到穆斯林女子揭去面纱,露出生动的脸。他与女朋友一起围在烤红薯的炉子前吃时,该是怎样一幅场景。一个纯洁多情的高中男生,他的红色的含笑的面孔被炉子熏得热气腾腾,他的清澈的不含杂质的眼睛望着女友,他的童音一定笼罩上温柔的质地。不是面前这个淡漠的人,身高一米八五,有着不相称的儿童般的嗓音。当你被这种声音蛊惑,贸然开口时,你就会遇到生硬的东西了。慕伏瓦听说他是复员军人,就问他在哪儿当兵。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合适,已经说出了,只好虚伪地笑着,干巴巴地等着。他也真是个人物,他能闭紧嘴巴,一声不吭。完全不理睬。她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得罪了他,自觉尴尬,脸也红了;又想到,不妙,怎么能在一个男子面前脸红呢,下定决心,还是当他桌椅板凳。同事们聚在一起侃时,一听到关于他的话语,她的耳朵就灵敏起来。
关于他的大部分信息都是从平落沙那儿听说的,平落沙和他父亲,也就是厂长,走得很近。想起平落沙,她要默然了——一贯的默然添上雾霾的黄昏。平落沙这个人,这个女人。如果有人让她对平落沙做出评价,她会说,朋友,对人不能要求太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平落沙是我们中间的一员,我们非正人君子,她也不会更高级。如果有人问她张长征此人,她会说,迂腐;有人问她杨四极此人,她会说,滑头。对平落沙,不能这么说。平落沙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她有一个忠贞不渝的好朋友,当别人都趋时而动,做骑墙草,随着厂长的喜恶而变化多端,只有她始终如一地毫不避讳地对唯一的朋友忠诚,这一点,厂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时时感到生活逝去不留痕迹。回头望时,仿佛在看一幅印象派的画,没有鲜明的轮廓,又似乎浮游着什么,有一种明确的东西扎着她。刺痛。这种感觉有时会突然袭来,她就睁着干涸空洞的眼睛望望,自知陷落也不期待被拯救。谁会拯救她呢?一个男人?一场婚姻?她不停地幻想,有时候要当真了,又有着一点理性,就非常执拗、非常冷酷,断然否定这个年轻的傻女孩。在激情和冷漠之间无所适从。甚至在走路时自己绊着自己。常会计曾经鄙夷地说,她连路都不会走。听到这样的话,她觉得屈辱、难堪,一转身就带着扭绞的心走开了。她不追究这话里的深意,已经领悟了话里巨大的蔑视和不满。常会计的意思似乎代表所有人的意思。她糊涂,不清醒,偶尔清醒时就感到如椽的悲伤,想到自己的将来就沉重不堪。其实,她有关心爱护她的父母在身边,有并不穷凶极恶的同事,没人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她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期待春天。可春天来了,冰就化了。
一头生活在人群中的动物。这种想法仿佛一种肯定。这样的肯定也进行过多次了。星期天去动物园玩时,常常可怜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有吃有喝有睡,笼子再宽敞些就好了。随便地举一反三,得出貌似的结论:有一个更大的笼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又像惯常的那样对自己嗤之以鼻了。语言啊语言,不过是衣服,有了语言才有了自尊和庄严。她就借助自言自语来重拾俨然。不需要交流,只要看着自己的心,随时可能脱逸,就无暇及彼了。慕伏瓦沿着公园的林荫大道慢慢走着,这样想。
独自一人,像陌生人走在陌生的土地上。不希望遇上任何人,偶尔望见熟悉的身影就慌忙躲开。寒暄是虚伪的。她点点头,得出这样的结论怪勉强。不知不觉走到了人群拥挤的小径上,被人撞了一下,她的不知闪避和那人的匆匆忙忙。她惊愕地瞪视那人的背影,对于他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说感到愤怒。她站住,望着,感到怒火满腔,直到那人消失在人群中她还被怒火烧得耳朵嗡嗡响。为什么这样生气呢?那人的满不在乎?她感到自己的生气的嘴脸异常丑陋,已经有人注意她了。同情加可怜的注视,含着点对自身的肯定和得意。她成反面教材了。她翻翻白眼,掉过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跳舞的老头老太旁边。许多人围着看他们跳。这就是被撞的原因,她——来到了人群中。她瞅着那些衰老却精神的面孔,僵硬却执著的身段,心想,对于老者不能这样苛刻,只要他们活着并动着,不是瘫痪在床或者大小便控制不住,就是夕阳红了。然而,无味,这么多人围观也只是因为他们穿得花红柳绿,和围观猴子差不多。她不能忍受这些老年人追求幸福生活时表现出的拘谨和做作。放不开,放开了就好了。慢慢走开,走上一条人烟稀少的路,相对少一点,处处都是人。本来不觉人多,现在被人一撞才发觉人多。她不再沉念,左看右看起来。
蓦然,她看到了他。就是那个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她不想提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仿佛炸雷,会引起轰动,仿佛毒药,会毒化氛围,仿佛一切突兀的不平凡的事物,会搅和空气和她的心情。她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看到他与女朋友肩并肩地悠然散步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含义。她怀着几分好奇盯着那女孩,忘记了躲避,没有发觉自己越走越近了,简直是迎面而去。忽然,她看到他似乎愣了一下,接着,他忽然跑了几步,与那女子拉开距离,使得他与她看起来不大亲密。很奇怪的作派。她省视自己的内心时,觉得她很清楚。可她不想清楚。她的想象里没有他,她的未来也不会与他有关,他就坐在她对面,他与她都和那个无聊的单位息息相关,她不能想把自己绑在这份无聊上会怎样。她寻觅的是陌生和新鲜,不是这个一望而知的生活。她发觉自己很自大,不自觉地把他的作派和自己联系起来。他怎么会注意到她呢,在这簇簇的人群中,他怎么会因为她而舍弃自己的女朋友,在她的呆痴的凝视中。她假装毫无觉察,镇定自若地走上了一条斜路,避开他们了。不可能,她想,有许多种解释,她不必在他那里寻找什么,现在,在她的这种情绪状态下,她不会得到正确的结论。她有些激动。她一再对自己声明,没有,妄想,神经病。
透过树丛望去,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她觉得轻松,释然,又可以心无旁骛地漫想和散步了。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迟钝和冷漠付出代价,她和他曾经离得很近,她几乎嗅到了他发散出的缕缕香味,然而,他和她就像南极和北极,永远分离;有这么一天,她会感到痛苦。这会儿,她很轻易地就平伏了奇异的联想,假如他在那遥远的地方,她也许会爱上他,可是,他就在那儿,那个印刷厂。她不会,自信且大胆地相信自己决不会堕入情网。
她又开始研究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情侣们。瞅他们的衣着和脸。情侣是不能被人观赏的,他们要么看起来没有爱情,要么看起来又让人别扭难堪,那从容又优雅的一对大概已是情场老手。最值得看的是那些老年人,只有他们才显示出了青春和活力。他们大声喧哗,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走起路来像跳舞,一个孩子第一次去踏青,路也不肯好好走;他们交谈时显得亲密无间﹑毫无芥蒂,他们不时地互相溜一眼,用洞若观火﹑成竹在胸的眼神,他们实在是一一睇透而享受。中年人大都是焦虑的,烦恼像胶水一样糊在脸上,他们紧绷着脸,走在绿树中依然像走在单位的走廊上,偶尔一笑,让人疑心会绷裂。慕伏瓦感到自己心里充满了烦恶。
她又是多么热心啊,她没有一天不想着美满和宽容。她需要蜕多少次皮才能到达呢。听说有一种昆虫每蜕一次皮就会长大一些。蜕皮又是痛苦的。
对一颗年轻的心,痛苦只是瑰丽的色彩,非泥泞与血泊中的挣扎。年轻的痛苦会带来丰硕的结果并在这过程中感到一点异常的甜蜜。没有泥泞的肮脏和血泊的恐怖,有的只是精神上的浓郁。这种精神的黑质远比泥泞血泊更具动力,一个只存在于言语中,另一个却渗透腐蚀每一根经脉。尤其是。
她回忆起上周发生的一件事。和往常一样,只是她仿佛忽然看到了什么。星期一,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她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廊里,望着远处的人影和近处的脚步,茫然地。她是多么容易茫然啊。一双在浓雾中出现的眼睛。每当周围有点动静,比如,一只鸟飞离树枝,一片叶子落地,她都会受惊,盯视着,半天缓不过劲。领悟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滞留在当地过冬的鸟,那叶子,大概是去年的“最后一片叶子”了。
梅师傅——对于中年以上妇女她都称师傅,梅师傅中年将过却是个风韵犹存,丰腴有魅力的女性。慕伏瓦常常望着她的圆圆的腰和臀想,女人若想到了晚年仍保持男人的爱情就必须像梅师傅这样,有着鲜明的五官,微黑的皮肤,略微深陷的眼睛,避免了许多妇女的浮肿松弛的眼皮和萎黄或苍白干滞的肤色,那淡黑的皮肤总让人想起吉普赛妇女什么的。梅师傅有着一个与她的容貌截然不同的名字——梅诗韵,这个名字散发出的一丝幽香似乎不应该属于一个有着野性的面貌和深色的眼睛的人。她就叫这个名字,也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慕伏瓦很崇敬梅师傅,梅师傅从不嗤笑她,从不打断她的话,即使在她张嘴结舌时也是耐心地等待,最重要的是,梅师傅总是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她,仿佛在思索她,拿她当回事。她感到了这点意思。她坐在门廊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正凝视着那棵常青树,凝视了这么久这么专注以至于耳边似乎响起了蝉噪,这时梅师傅走过来,忽然拍着巴掌笑着说,我说这个小慕——哈哈哈。她望着梅师傅,不明白,似乎又明白,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有点烦恼,被人撞破了。梅师傅很理解很体谅地,对随她一道的赵会计说,看到现在的年轻人就想起她以前做姑娘的时候——。慕伏瓦不愿意自己在别人眼中如玻璃一样透明,她讪讪地笑。两人走过去了。
慕伏瓦把椅子移到树下坐着,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如同这棵树,存在却被忽视;又移至门廊,靠近会计室。李明辉,平落沙的好朋友,走到跟前和她聊两句,她忘了自己是否回答了她,大概懒怠开口,李明辉的话,同样的话问过不止一遍,她觉得她只是没话找话。她对于李明辉的友好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没有意识到自己轻淡了别人的尊严,幸好李明辉是个开朗豪爽的人,不计较,仍旧站在她旁边打着毛衣。李明辉站在这儿,平落沙从厂长室走出来后也站在这儿。这时,同屋的另外两个女人,高丽娜和尤梅也走过来站住。高丽娜尤梅是常常和平落沙结对的。慕伏瓦是坐着的。她们站在旁边,都不说话,互相注视着,也注视着她。这种局面是很罕见的。如果慕伏瓦是个聪明人,她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开朗大方坦诚地谈谈自己,消除从前的误会和偏见,取得她们的谅解和宽容。她是个笨蛋,还是个一意孤行的笨蛋,她讨厌被人围观,她轻蔑她们,她对别人的目光感到别扭不自在,她也在煞费苦心地想说两句,文不对题也没关系,开口就行,可是她被一种气氛笼罩,她全身心都感觉到它的敌意和窒闷。她不耐烦地瞟了她们一眼,大家都很敏感,高丽娜立刻转身走开,她走得那样迅疾,慕伏瓦简直疑心会闪着她的腰,立刻,尤梅也果断离开,尤梅的离开是可以理解的,她总是跟在厂书记女儿的后面,也就是高丽娜的后面。慕伏瓦想,不要说她是跟屁虫或者马屁精之类的话,这只是一个聪明人的花招。既然高丽娜离开了,李明辉和平落沙也慢慢走开了。这一切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想突破重围,“突破重围”这个词用在这里很合适,她将遇到冷遇和疏远。她的感觉似乎觉醒了,一个人正处于昏迷与清醒的过渡中,一点点地有了意识。什么唤醒了她?她的生活中并没有发生异常的事,她却变得不能忍受了。
星期天似乎总是一样。她站起身走进屋倒了一杯茶,对于茶没有特殊的爱好,只不过觉得一个人坐着没事就应该喝茶。茶是那样一种东西,使人煞有介事,给白水平添滋味。她抱着茶杯在屋里走动,不时喝上一小口,手感到暖暖的,这一瞬间有什么贴近了,这种感觉隐约又短暂,轻淡得像四月的霜,等到感到内急时,它就消失了。她坦然地充实地走向厕所。在厕所门前遇到他。印刷厂的这个厕所是不分男女的,一间屋,一个蹲位,一个水池子,钥匙挂在厂长室的墙上,谁用谁去拿,只限于内部员工,偶尔会有路人来找厕所,如果看门老刘发善心,就会指点他拿钥匙,或者告之没有厕所。老刘每每要说与人听,使得大家格外开心,想象那家伙内急的样子实在有意思得不行。
她没有在厂长室找到钥匙,估计是被谁拿走了,就站在厕所门口等。没想到等出他来。没想到就没想到吧,也不惊奇,倒是他,似乎有点尴尬,然而也许她神经过敏,她扫了他一眼,不得不发现他含羞低着头微笑着走过去。她又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跑开了。她迷惑地望着他的背影,站了片刻。这时,平落沙走过来,她已经注意到他的神态,猜出了什么,就用那种对装模作样感到轻蔑的眼神盯了她一眼。她没有领会,只是奇怪且忧虑地想到,她得罪了平落沙?这也并不使她畏惧,她实在对“穿小鞋”和“睚眦必报”还没有概念,不是没有领略过,只是——;她总以为,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个全新的境界,有谁在看到璀璨的日出时会想到脚下的果壳。她没有和平落沙说话,后者用力地盯着她,似乎想在她身上钻个洞。后来,她想,自己的沉默使别人感到憋闷和痛苦,她是有错误的,她的那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态度是在鼓励别人的张牙舞爪。假如她大声地说出来,找准对象,找准时机,在适当的时候对厂长或书记诉衷情,一定会收获理解和同情。她却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像蚕茧包裹蚕蛹,不同的是,她是一堆会腐朽的血肉。她是如此珍视自己,小心翼翼地生怕泄露。她就成了一个固陋的人。
一粒从鸟粪中落地的种子,掉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成活。感觉不同,其实一样。也许她正迎合了某人的狂想。昨天她收到了同学的信,一个男同学的信,这一点从信封上的落款就能看出来。传达室老刘喊她拿信时,她有了一种感觉,大家都听见了老刘的喊声——这不奇怪,老刘在院子里一喊任谁都听得清楚——她却这样感觉。信拿到手后才发现早已被人拆开过了。信里没什么内容,没有什么明确的含义表明这是一封异性来信,这是一封不值得偷看的信,竟被人偷看,实在是——无所谓。她觉得不快,仿佛她走过后还有人盯视她的后背。那目光一直跟随着她,遇上了厕所的门窗。
她没有意识到它的含义,朱兰却从屋里伸出头来,望着她笑。这种笑仿佛带着难以言说的意思,她好奇地走过去,站在朱兰旁边,准备谨遵教诲。她对朱兰始终充满感激之情,后来朱兰和她也很疏离。她初来单位时,常常没事就找朱兰说话,朱兰就像一个大姐,一个过来人,把单位里的人情世故﹑名人轶事都说给她听,她尽量显得温顺感兴趣。她是厌烦的,然而,这是一种情义,或许是一种恩情。后来,她彻底沉溺于自我不能自拔时,也常常想到朱兰,想到她们之间的冷淡全是在于自己。有时深夜醒来,会惋惜失去了一个朋友,太阳升起后,站在白日的光阴下又觉得一切都不可能了。朱兰笑了一会儿,仿佛在拿定主意,突然说道,慕映红——慕伏瓦,给你介绍个男朋友怎么样?她觉得恐惧,好象有人硬把个男人塞给她了,连连后退,连连摇头摆手,像一个拴在绳子上左右乱晃的木偶。朱兰和柯叶哈哈大笑,柯叶笑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谈朋友有什么紧张的,能谈成就谈成,谈不成就不谈,反正年轻,谈着谈着就二十一﹑二了,结了婚过两年要孩子就二十四﹑五了,正合适。慕伏瓦觉得喘不过气,想当作笑谈,脸发硬笑不出来,一扭头跑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跳,眼泪仿佛也出来了。她把别人的好意当成了侮辱。
屋里没有一个人,两个女同事去别屋闲聊,他则常常站在门口望着大街。在自己桌旁坐下,又一次望了望空旷的办公室,听到隔壁房间里在讨论蔬菜价格,一个为自己买得便宜而高兴,一个又在埋怨什么都涨价,她们把自己刚才上街买来的一包菜一一拿出来评点一番,有的话为了加强效果重复说了几遍,慕伏瓦就得到一个印象,所有的菜都不能吃,但不吃不行,就放肆地吃,农药﹑化肥﹑杀虫剂,全不在乎,生命是最轻贱的,完成每天的生活仪式才是重要的。仪式主导着生命,铁轨主导着火车。慕伏瓦想起母亲,母亲总以为自己买的菜是绿色无公害的,价格高,她常常到农户家里去买,可慕伏瓦认为母亲受骗了;她就不相信,看到母亲和同事的天真时就斥笑,但是她却不挑剔一切,她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做,这正是她不相信一切的原因和后果。她对于一切事物都抱着本能的怀疑,尚未了解就全盘否定,她涉世未深就听到了人们愤世嫉俗的话语,这种话语留下的印象是这样深刻,她轻易地就关上了亲身体验的门。
自己中午不得不去那个小饭馆填肚子,小饭馆不够漂亮和干净,她不得不去一个邋遢的地方满足下贱的**。一切本能都是下贱的,她顽固地思忖着。望望空无一人的房间,狠狠地踢翻了一把椅子,对于脚趾的痛疼置若罔闻,呆呆地凝视着那把翻倒的椅子,恍惚觉得它被踢上了天,在云霄里翻个跟斗,重重落下,摔得四分五裂,看到它变成碎片是多么畅快啊,这个趾高气扬﹑一本正经的家伙。她想扑上去再踢一脚。把椅子踢坏就没法坐了,踢别人的椅子又仿佛在踢别人。她听到她们走近了,要进来了,高丽娜买了大虾和山药,她已经听出来了,尤梅只买了蒜苗和豆芽,她也仿佛看见了,她犹豫着,这时她们跨进门。高丽娜立刻惊奇地说,椅子倒了。她微笑着,镇定地扶起椅子。高丽娜说,椅子怎么会倒?尤梅蠕动着厚嘴唇,不说什么,看了她一眼。这使她反感,像反感自己的沉默一样反感她的沉默。她又坐下了,被迫听着她们的菜市场。望着对面的空位,意识到他一直在门口站着,走到窗前望着他的背影,奇怪他竟然进入了自己的意识。怎样进来的?冬天的蝴蝶,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这只蝴蝶一定在某处暖房里过冬,暖气让它以为春天来了,飞了出来,它飞出的结果就是被冻死,就像他,他在她的心里也是被严寒冰冻。
还有一场大雪,想起昨天的天气预报,下决心今傍晚就去百货大楼买一件羽绒服,已经有过一件了,畏寒的她决定穿两件,一件大的套一件小的。她的鼻子又堵了,不得不使劲擤鼻子,整个冬天都在感冒。春天快要来了,似乎让人振奋。春天也一样冷。她把冰凉的手揣在口袋里,两条腿伸出去,靠在椅子上,暗想,一点活也干不了,可也没有什么活要干。远方的呼唤,在空气的包围中,又似乎听到了。
她掏出一本小说,王朔的《我是流氓我怕谁》。读到滑稽处忽然大笑起来,她们俩奇怪地不耐烦地看看她,她毫不介意,继续哈哈哈。读完后,忽然感觉不对,难道嘲笑一切、调侃一切就是正确?对一切都疑问,又比谁都认真真诚?她不能接受别人的观点,就像不能接受别人的唾沫,可她自己有思想吗?她有本能,和对于本能的知觉,她没有理性,误以为知觉与否定就是思想。她忽然觉得兴致勃勃,仿佛解决了一个问题。只要读一读,叔本华、尼采、黑格尔,她就会获得精神和力量,她会超脱于庸俗,会不吃不喝而成仙。在她刚刚吃得饱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