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窗外已是一片银妆世界,玉碾乾坤。
慕若初吃过早饭,嘱咐潘金莲晌午在外头吃,随即一身男装打扮,拿了文稿出得门去。
一路踏雪前行,只觉寒风彻骨,冻的小脸通红,心道,这天寒地冻的,若不赶紧买一件厚厚的披风、斗篷,只怕要冻出病来,得了银子,即刻就去买一件来穿!
脚步匆匆的赶到龙笙茶楼,梅龙笙早已点了茶,坐等在堂内,见她瑟缩着身子,冻得小脸通红,忙招呼道“若初,快过来喝杯热茶。”
她进到大堂,顿觉进了暖炉一般温暖,急急走过去,放下文稿,拿了一盏热茶暖手。
梅龙笙道“这大雪的天,怎么穿的这般单薄?也不披件裘衣。”
慕若初端着茶杯暖手,轻轻的呷了几口,笑道“等你赏了银子,我立刻去买一件。”
梅龙笙哈哈一笑,道“鬼灵精,今日便是你的书开场,且看能得多少听客吧。昨日我做简述时,感兴趣的客人颇多。”
两人闲话片刻,渐渐客满,慕若初叫了一壶六安茶,一碟旋炒银杏拼狮子糖,安逸的听起书来。
在座听客叫好不断,竟比往常更热闹了许多,闻声进来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有的没了位置,与陌生人拼坐一桌,满堂客座,竟头一回坐的满满当当!
一场结束,众人皆听的意犹未尽,叹息抱怨着散去。梅龙笙下台后,到柜前与账房先生低语半晌,便朝着慕若初走来,坐在椅上,笑着递给她十两银子,道“这大雪天,只一上午,便有二十多两进账,想必今日能赚五十两,这十两你先拿着,若少了,下次我再补给你。”
慕若初眉开眼笑的接过银子,笑道“知道你有心让我早些买件御寒冬衣,谢啦!”正说着话,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梅兄。”
慕若初转头看去,见来的是个锦衣公子。这男子一身黑色狐裘风氅,华贵无比,金冠束发,眉若山林秀且长,一双丹凤眼,好不风流。
梅龙笙起身迎上两步,朗声笑道“冯兄,今日怎么得空光临我这茶楼呀?”
那男子笑道“实在是听闻梅兄新开的书十分精彩,忍不住想来听一听,果然精彩绝伦,不枉我顶风冒雪来这一遭!”
梅龙笙笑着引荐慕若初道“这还要归于我这位朋友的功劳,她便是此书的作者,慕若初。”
慕若初站起身来,向他作了一揖,男子满眼惊奇,打量着她,惊叹道“慕兄真是文采不凡,竟写的出如此精彩的书来!”
慕若初粲然一笑,道“兄台谬赞了。”
梅龙笙对她道“这位是兴隆绸缎庄的掌柜,冯少游。”
慕若初抱拳行礼“冯兄,幸会。”
冯少游道“今日有幸得见慕兄,心中甚为欢喜,不知二位可愿与冯某一同吃杯酒?”
梅龙笙看了慕若初一眼,见她微微点头,这才道“恭敬不如从命。正好若初要置办一件御寒披风,便到你庄子里瞧瞧吧。”又对慕若初道“冯兄的绸缎庄,是阳谷县最有名的,不仅布料是好的,做的裘衣披风也是极好的。”
冯少游笑道“这有何难,上好的披风随慕兄挑选,兄弟送你便是。”
三人上得马车,一路闲谈着来到兴隆绸缎庄,下马进店,果见满堂绫罗绸缎,华美无比。
慕若初挑了半晌,一眼相中一件通体雪白的连帽大狐裘斗篷,让店伙取下,披在身上,对着镜子左右端看,甚是喜欢。
此刻梅龙笙与冯少游望着她,皆已痴了,雪白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周身竟似散发着光芒,衬得她宛若瑶台仙子下凡,冯少游惊叹道“慕兄莫不是狐仙所化?”
慕若初佯装嗔怒道“冯兄休要拿我取笑。”
冯少游忙道“并未取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狐裘斗篷穿在你身上,竟像是长在你身上似的,原该是你的。”
慕若初听他这般说,笑道“你们做买卖的,最会把人夸到天上去,这件斗篷值多少银子?”
冯少游笑道“我虽常把人夸到天上去,此刻说的却是真心话,这件斗篷,算作冯某赠与慕兄的见面礼吧!”
慕若初忙道“万万使不得,冯兄若不肯卖,在下便不要了。”说着正欲脱下。
冯少游阻住她,道“不过是一件衣服,不值什么,慕兄且收下!”
慕若初仍不肯收,道“我瞧你店里这样的斗篷只这一件,想来必定是个极好的,我不能收。”
冯少游坚持道“这件披风只配穿在慕兄身上,若慕兄真心当我是个朋友,就收下我这份心意吧。”
梅龙笙也上前劝道“冯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他家大业大,一件衣服,算不得什么。”
慕若初见推脱不过,心道,将来有了钱,买件其他物件回赠他,也算礼尚往来了,便不再推脱,安心收下。三人上得马车,直去往狮子楼吃酒了。
这时街上又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潘金莲安排好酒肉吃食,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下等待,不一会儿,就望见武松踏雪归来,连忙欢天喜地的迎出门,娇声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
入得门来,便把毡笠摘下,潘金莲忙伸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坐在桌前。
潘金莲拿过暖靴递与他,道“叔叔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奴等得好心焦啊。”说着话,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搬些酒水、果品、菜蔬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初儿妹子怎的不在?”
潘金莲嗔怪道“就只想着初儿妹子,她去了龙笙茶楼,说是不回来吃晌午饭了。”
武松沉吟片刻,又问道“哥哥怎的还不回来?”
潘金莲坐下,拿起一杯酒,柔声道“想是风雪阻住了,奴和叔叔自饮三杯。”
武松道“等哥哥回来再吃。”
潘金莲道“哪里等的他来!等他不得!”说罢暖了一注酒来,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
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潘金莲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
武松道:“嫂嫂自便。”接过来又一饮而尽。
潘金莲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有这话么?”
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
潘金莲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武松道:“嫂嫂不信,只问哥哥。”
潘金莲道:“他晓的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
潘金莲也有三杯酒落肚,春心萌动,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只把头来低了,不与理她。
潘金莲起身去烫酒,武松拿起火箸簇火,潘金莲暖了一注子酒走来,一只手在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
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她,潘金莲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奴来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
潘金莲便放了火箸,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竟把她推了一跤。
武松瞪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潘金莲怔怔然不知所以,通红了脸,仓惶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说罢搬了家火,自向厨下去了。
潘金莲离得外堂,抑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不多时,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进得门来,见潘金莲一双眼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
潘金莲黯然道“奴家能和谁闹?不过是被烟熏了眼睛。”
武大进得堂前,见武松也沉着一张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武松沉吟半晌,起身道“我衙门还有事,先走了。”说着起身出了大门。
过了约半个时辰,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来房内收拾了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细问,由得武松搬了出去。
慕若初与梅、冯二人吃过酒席,由冯少游赶马车送至紫石街口,便停下车来,慕若初下车道“我就住前面巷口,冯兄就送到这里吧,改日我再请冯兄吃酒。”又客套几句,目送冯少游马车离去,这才朝武大家走去。
大雪连天,慕若初披着白狐斗篷,来得武大门前,正要敲门,却被王婆拦住,那婆子夸张道“我只当见了雪中仙儿,不想竟是娘子。”
慕若初懒得与她客套,只淡淡一笑便要走,婆子凑上来悄声问道“娘子可知武大家怎么了?怎的武都头搬了出去?”
慕若初心中一惊,面上仍旧淡淡道“你若好奇,我叫武二哥来与你说明白,可好?”
那婆子讨了个没趣,悻悻讪笑着走了,慕若初正待敲门,犹豫片刻,转身朝衙门去了。
一路冒雪来到县衙侧门,见有位衙役正在门房坐着,上前问道“武都头何在?我是他的好友,有要紧事要寻他。”
那衙役见她一身狐裘气派非凡,只当是个富贵公子,不敢怠慢,忙进去通传,不多时,就见那衙役急跑过来,对她说道“官人请随我进去。”
慕若初跟着他走进衙内,七拐八拐的来到西墙一处矮房门前,衙役指着房门道“武都头就住这里,官人请进。”
慕若初谢过他,走近房门掀帘走进去,正瞧见武松在炕前铺床,屋中没有生火,阴冷潮湿,竟与外头无异。环顾四周,只见屋中陈设简单,只一张炕,一张桌子,一把长凳,一个面盆。
武松转过身来,瞧见来人竟是慕若初,登时眼眸一亮,怔了片刻,忙起身迎道“初儿妹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说着话,拿起一条汗巾擦了擦凳子,又往桌上取了个茶杯,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慕若初坐在凳上,接过杯子呷了两口,捧在手里取暖,武松见她的斗篷上落了厚厚的雪,伸手替她拂着雪,柔声道“你穿这狐裘衣煞是好看。”
慕若初身子一僵,朝一旁闪了闪,道“二哥不必拂了,待会儿出去,还得落一身,等回了家再拂吧。”
武松眼神一暗,转身回到炕前,仍旧铺床。慕若初试探道“二哥,这屋子阴冷潮湿,怎生住得?还是随我回去住罢。”
见他仍旧不答,小心翼翼问道“二哥可是和金莲姐吵架了?”
武松沉声呵道“休要再提这银妇!”
慕若初蹙眉道“她喜欢你,我是知道的。你这般人物,她会心生倾慕,也是人之常情,二哥怎能如此说她?”
武松登时怒目圆睁,朗声道“她是我的嫂嫂,如何能生出这种心思?岂非有悖人伦的银妇?我岂能容她!”
她从未见他如此动怒,不由怔住。武松察觉自己语气过重,和缓道“吓着妹子了。”
慕若初叹息一声,淡淡道“有些话,说与二哥也未必肯听,罢了,我走了。”
武松见她要走,猛然起身拉将住她,焦急道“妹子莫要恼我。”
慕若初低头看向他拉着自己的手,又看向他,淡淡道“二哥这般举动,只怕不妥。”
武松一怔,忙松开手,羞愧难当道“武松莽撞,妹子莫怪。”
慕若初淡淡望他一眼,道“冰雪严寒,二哥生个炭盆才好,莫染了病。”说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