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原本由乡党委上报、由县委和地高官勾决、再由人民法庭宣布死刑的名单计有42人，甘书记临时加上了潘世禄的小老婆，也即是应该枪毙43个。
因为杨政委的到来，莲的父亲被刀下留人。而潘的小老婆因为失血过多无法救治，最终也被补了一枪。
这样，就最终维护了法律的尊严：批斗大会完成了既定枪毙42人的任务。
莲的父亲死里逃生，莲的旧世界也彻底结束。
丈夫后来也主动弃了职，就陪着她守着老宅子过日子。
正因为如此，他后来竟然奇迹般地躲过了一系列的政治斗争。
可是，老宅子的望楼还是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中被造反派扒掉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们说望楼在古时是用作战争中观敌暸哨的用途，而在和平时是观望景色用的建筑，是小资情调，现在，既没有战争，更不许小资！
幸亏，老丈人已经过世，夫妇俩已经看淡了一切。
拆毁望楼算不得什么，只要两个人能牵着手走完这辛苦的一生。
再也无法上望楼观望乡间的美景，那就趁着夜色在田野里悄悄走上一会儿。
就这样，寒来暑往，熬过了那段不堪和混沌的岁月后，两个人一起迎来了新的世纪。
在再一次夜行散步的时候，丈夫摔了一跤，因为伤势过于严重，不久就撒手人寰。
因为一个老人实在不方便，莲就接了远房亲戚王明芳一起来住，她把王明芳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王明芳也把这表姑当成了妈！
莲就说，等自己去追寻丈夫之后，这座老宅就留给王明芳。
王明芳则说，自己先守着老人，未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自己就把老宅改造成小学堂，让这村里的孩子不要再跑到镇上去上学。
伍不凡就和她开玩笑，说韩成功是可以来义务教历史的，但是，语数外才吃香，你王明芳可曾取得大学证书，可有教师资格证？没有的话，你就无权授课！
而且，人家家长未必就信你，现在几乎年轻人都进了城，谁还愿意回来陪着这些老人和老宅生活呢？
王明芳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韩成功冲着伍不凡使眼色，又用话打岔，这才暂时转移了话题。
在带着老人回城的时候，车开得很慢，韩成功害怕长期待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的老人身子骨吃不消，特地吩咐了司机一路慢行。
车行一半后，韩成功却发现，老人倒是面色平静，一切正常；而王明芳却始终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这个当年的同窗，难道有什么心事吗？
记得，当年她的成绩并不差呀，难道，在小升初的那场考试中，她没考好？不过，看目前的情形，确实是没考好呀！
“明芳，当年你那场考试两门考了多少分？”伍不凡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随口问了一句。
韩成功被问得一激灵，再想使眼色已经不管用了。
果然，王明芳凄然一笑：“179分，差一分！”
“是她不幸还是农村班的学生足够幸运呢？”韩成功自言自语。
大切诺基本身隔音效果就好，此刻，车厢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之中。
但韩成功明明感觉到，王明芳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并不平静……
县人医，全县最高的医学研究中心，也是有着知识分子扎堆美誉的仅次于县中的另一处人才聚居地。
农村班出来的学生有两人进到了这里，赵钰凤和宋雪华。
而以盛世镇当年进了县中农村班的人数比例来说，六人中倒有两个人进了卫生系统。
王明芳如果也能进入农村班，也许她就会和赵钰凤始终形影不离！
带着这样的想法，韩成功见到了在县人医已经担任领导职务的赵钰凤。
两个昔日的姊妹和同窗紧紧拥抱在一起。
古往今来，一分之差的故事会有多少呢？韩成功在内心问自己。
还是在师生相聚的那会儿，就当年的许多问题，韩成功曾经请教过记忆力还是非常好的章老师，她告诉韩成功，当年乡镇学生的录取分严格控制在180分，正因为如此，农村班录取人数才不足，这才动了拿城里学生补数的念头，而一旦做如此想，不仅堵住了城里许多准备挑刺人的嘴，而且还有了一层新的意思——城里娃和农村娃互相促进，互补互利的局面就会形成。
难怪，韩成功心里打起了小鼓，说是农村班，原来竟是这样的一个“怪胎”，为何不干脆点，办一个纯粹的农村班呢，城里娃选择好的组成另一个班，两个班竞争嘛！
章老师摇摇头，说经济力量不许可，她告诉韩成功，就是这一半来自农村的优秀学生，都牵动着不少领导的心，通过各种关系和渠道打来的电话都让人应接不暇，更别提一个班的农村娃了。
韩成功心底一阵悲凉，何时教育就是教育，少了长官意志，少了人为干扰不好吗？
就以韩成功后来从县中离职到省城发展进入的学校来说，那可是当时全中国第一流的纯民办学校呀，韩成功在那里评定了中级技术职称不说，还进入了中层，并且有机会和董事长面对面地交流。但是，十年以后，这样的纯民办学校就销声匿迹，让位于强势崛起的公办民营学校了。
你拿国家的地，再挖人家民办学校的墙角——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这样的竞争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平，所以，民办学校十年积累之功轻易就被毁于一旦。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韩成功感慨革命导师当年的论述精辟。
但是，你教育可不能资本化呀，一旦丧失了公平公正，那还有什么什么不敢为之的呢？
一分之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就以韩成功亲身经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来说，这一分压根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每年高考结束后，实行的都是人为改卷制度。而这，就开了公开、集体作弊之门。
每年改卷的程序都是先拿出一千份试批，这一千份可以说是严格按照标准答案来改，每一科均如此，所以，严格来说，这批先锋部队是实打实的分数。
后面的，就很难说了。现实里的情况是，严批的情况很少见，而放水的情况更多见——一旦发现均分很难看，对社会说不过去，那马上就自上而下放水改分，卷子上只要达到相关的意思就可以酌情给分，而这，竟然成了每次的潜规则。
只要那么一次，省城里最好的学校，资格最老的改卷老师提出了异议——这样做对他们的学生不利，规范标准答题你给分，马虎不规范不严谨你也给分，这样分差怎会有效形成？
但是，毕竟大多数学校和大多数人都将从中受益，所以，异议者只能以微弱少数最终闭口。
一切都在阳光下进行，再没有人提出异议。
韩成功在那唯一一次的改卷经历中见识了奇观——他也终于明白了当年世上最先进的欧洲国家为何为公开从事罪恶的贩奴运动。
后来，他再听到有关“裁判员”改动分数的故事时，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直到他听说有些极个别的学生成绩可以通过教育厅改动，甚至有真实的故事说，学生因分数差了一分进不了高校录取名额，学校就报请省厅批准，扩招了三个名额。
韩成功无话可说，为了一人，增加三个名额，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样成就的幸运儿不知凡几，但是，这样造成的落榜生也必然会不知凡几。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难道有更好的制度可以取代考试制度吗？”分明有一个声音在质问韩成功。
“我也想不出来，再好的制度在这样不公平的操作面前，都让人无话可说！”韩成功感到了更大的悲凉。
“每年天最热的时候进行高考不是已经改了嘛！你要看到希望——中国教育改革的希望，我们是有不少问题，但是，只有用改革和发展来解决才行！”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
“还有，我们在高考阅卷点引进了社会力量来监督改卷的全过程！至于改分的情况，那要通到极个别的领导家的孩子——你要知道，即使不改分，放在许多国家，他们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他们想要上的学校！”
“也就是说，我们还算好的！”
“当然，我们还要继续把改革深入推动下去，比如说让孩子们有更多选择的权力，可以选考几门，也会增加考试的机会，甚至会有一年两考的可能……”
“过去的怎么办？冤狱有平反制度，有国家补偿，教育里的不公除了改正，有没有平反？”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这样——好吗？”
“你自己不是这种制度的受益者吗？再说，你当年的分数还比不了王明芳呢？如果重新来过，你愿意把上农村班的机会给她吗？”
“我……不知道……”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