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章老师拉着韩成功坐在身边。
伍不凡和邵为军冲他摆摆手，坐在了另一桌。
奇怪的是，晚进来的高子虔和更晚进来的曾涓都坐在了韩成功这一桌。韩成功看向高子虔，却并没有从他的神色里看出异样。
难道昨晚他所说的都是子虚乌有，可是不凡分明说他确实说过那样伤章老师感情的话，韩成功转头去找伍不凡，发现不凡正朝着自己在笑。
韩成功朝着不凡挥挥拳头，以示抗议。
这边高子虔和章老师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来。
高子虔：章老师，当年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您可要多担待我呀！
章老师：老师当年恨铁不成钢，巴不得你一天就把所有的毛病都改了，跟着大伙儿一起前进！
高子虔：章老师，昨晚我又让您生气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已经转头回来的韩成功不敢言语，只埋头吃饭，早餐很丰盛，家乡的水煮干丝和小笼包、荷包蛋、阳春面一应俱全。
吃了几口后，韩成功终究觉得不是回事，当年高子虔离开班级自己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即使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可是因为这次聚会，他和章老师之间再留下嫌隙，自己却无动于衷可太不应该了，何况，吃过饭章老师一家又要赶回上海去，何年能够再相见还是个大大的未知数呢！
他决定采取行动。
可是，曾涓一直在章老师耳朵边嘀咕，而且没完没了的样子，搞得不像是师生，反倒和闺蜜似的。
韩成功插不上嘴，又怕两人之间话一停，章老师就要站起来走人了，到那时，自己没有替高子虔当面把歉意表达到位，岂不是将来一大憾事？
他就数次以目示意，没想到曾涓根本就不抬头。
好不容易等到章老师因为笑呛起来的机会，韩成功忙站起来，帮着轻拍老师后背，一边把温热的茶水递给章老师，曾涓终于止住了说笑，也跟着站起来。
等章老师气息平和下来，曾涓又准备开口的刹那，韩成功说话了：恩师，我替子虔给您赔不是了，他不该责难您！说完，他目视高子虔，示意他当面赔罪。
没想到曾涓倒笑起来说：高子虔，他现在是飞行公司副总裁，感激那段岁月还来不及，怎么会责难恩师呢？
章老师也笑起来，高子虔却坏，竟然真的配合韩成功也站了起来，双手端起茶杯说给恩师赔罪。
大厅里众人都笑了起来。
原来，高子虔的后半段话韩成功没听到，他说当年包括他在内的众人没少给章老师添麻烦，老师就和父母一样，为了班级或者家庭里其他孩子，打一下骂一下自己都很正常，就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也未尝不可，自己已经知道，后来休学复读重新安排班级以及再后来去应征飞行员必需要的政审环节，章老师都说了不少好话。
都是喝酒惹的祸吧，伍不凡和大家伙一起目送章老师一家消失在视线尽头之后，贴着韩成功的耳朵说了一句。
你还说，话只说一半，也不把后半段告诉我——韩成功哭笑不得。
我就知道，是不凡在耍坏，还和当年一样！邵为军走过来打抱不平。
当年我怎么啦？谈不上完美无缺，可毕竟也是三好少年一枚！伍不凡为自己辩解。
哼，成也不凡，不成也不凡——我现在算明白了，成功当年先看到的情书，他说就算了，你却非要上交，还请班主任一定要“破案”，这倒好，班主任把怀疑的目标重点锁定在子虔身上，你说，他喜欢打架已经让班主任恨得牙根痒了，这更恶劣的情书事件还不要了他的命！邵为军义正言辞。
打架！我记起来了，子虔兄好像是打遍了班上超过他的每一个人，嘻嘻，我当时个子不如他，所以，人家瞧不上眼。韩成功似乎看到了一条三十年前决定高子虔命运走向的“证据”链。
一大封上交来的情书让教语文的章老师心痛不已——这要花多少时间和心思呀！
毕竟想是一码事，而付诸行动，又到行动被落实，这就不是一般人的一般举动了，他要下多大的决心，又要克制住多少回因为卑微和胆怯而导致的退缩，还要跟做贼一样防着家长、防着同学，甚至还要防着自己笑出声来或者哭出声来。
情书上的话不少是仿效痕迹明显的语言，确实，章老师也承认，人类千百年来，表情达意的语言已经被穷尽了，一个初中生要想造出些新的打动对方的语言真的有点难。
但是，就以已经有的语言重新排列组合，或者干脆就罗列一遍，就足以能搅乱一颗青春萌动的少女之心呀！
风乍起，尚能吹皱一池春水。何况，你往静静湖面投下的是一颗炸弹呢？
幸亏，伍不凡出手拦截，而且，还是在投放之前，这就值得高度肯定了！
毕竟，救下的可不止是两个孩子呀，更是两个家庭，还有几十个不知情的同学——毕竟事关农村班的名声呀。
傻孩子，你应该不会想到，一旦这样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教育改革就将承担极大的压力，各种虎视眈眈的力量原本就死盯着这里，你这样，不是充当了被人利用的棋子嘛！
一个城里娃对于一个农村女孩的爱慕表达，本身就足以让全体城市居民齐声喊打呀！何况，这厚厚的纸张还是来自一个孩子之手——
可惜，除了信纸和信封能够证明情书来自城里之外，整封信并没有露一个破绽——没有署名，更没有自我介绍。
再问伍不凡，也只是说，这是在他的一个被定为娃娃亲但是自己只当作“妹妹”保护的同乡抽屉里看到的，而且，根据他的判断，是利用了清晨来得早的时间，慌乱塞进“妹妹”抽屉的，要不是自己从宿舍直接先到了班里，而且还习惯性地往“妹妹”的座位上瞅瞅，真不知道那个早晨“妹妹”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和表现。
至于“妹妹”为何人，自己不便透露，如果章老师猜中，那样最好。
反正，自己有保护“妹妹”的义务和责任，至于破案和协助破案，那可是管理者的义务。
章老师点点头，放伍不凡走后，就开始了沉思。
既然阶级斗争出现了新动向，那就只能应战——30岁刚过的章老师稳了稳心神，拿出教育部门专门配发的班级德育工作本，如同公安办案一样，迅速把目标缩小到最可怀疑的人身上。
受害者，看来只能是四个女生中的一个。
伍不凡最正宗的老乡——宋雪华；还有盛世镇下辖的劳动大队里来的赵钰凤、河东大队来的郭玲和曹王乡来的曹彩霞。
四个女生，论外貌都蛮漂亮的，尤其是郭玲，兴许是受了河东大队地杰的影响，整个人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透着平静和温柔，让人忍不住就想看上几眼。
赵钰凤稳重，思考问题全面，一看就是那种调教有方的孩子。郭玲有些沉默寡言，平素最不喜欢和男生搭腔，冰冷冷的似乎最应该排除。
但是很快，章老师就又起了疑心，伍不凡只说是自己的老乡，如果原本是在盛世镇，后来又转到县城里的呢，那岂不是也符合老乡的范畴吗？那样，岂不要把搜索的范围扩大到全班所有漂亮的女生身上？
这就让章老师一时起了慌乱，班级已经完全步入正轨，方方面面也都完全认可了她这个年轻的“老教师”的工作，这时要大动干戈，岂不是自毁长城？
好在丈夫王老师也教农村班，对孩子们一点也不陌生，他以旁观者清的口气笃定地说：“就从这四个女生查起。”
至于男生，记得伟人说过，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三派。章老师依葫芦画瓢，很快就重点锁定了几个“右派”分子。
第一个，堪称最能说的小杨康，电视剧里的杨康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能说得穆念慈姑娘铁定了心要嫁给他，这让章老师曾经公开表达过这是个说者为王的时代了。现实里的小杨康人长得精神不说，还特别能一本正经地就许多话题发表自己的见解，小小年纪，嘴上功夫已十分了得，来日绝对不可限量。如今，以情书那么厚推论，他应该是有着不小的可能性的。
第二个，堪称最能打的小郭靖。班上要论最能打的并不是他，高子虔一身棒棒的腱子肉，连续做一百个俯卧撑和二百个仰卧起坐都不带大口喘气的，但是，四肢发达未必头脑也发达，论起最能在关键的时候见机行事，而且还稳步前进，“武功”修养不断提升的非眼前的小郭靖不可。而之所以要怀疑上他，还不是因为他曾经公开表达过喜欢温柔体贴类型的女生嘛！
第三个，公认最闹的小顽童。几乎一天一个花样，还不带重复的，真不知道他整天脑子里尽想着什么，但是，和其它的孩子瞎闹与胡搅蛮缠相比，小顽童的闹极富规律性：他不找书呆子式的同学闹，和他们相比，小顽童简直就是来自外星球的小精灵；也不会轻易去惹那些学风端正的女同学，显然他也知道扰人清幽是屑小所为，他最是喜欢在人也需要小闹一下的时候加油助力，这让人不仅有得遇知音的欣喜，更有自愧不如、“闹功”甘拜下风的感悟。沙丁鱼般的角色本身就是一个集体里所需要的，所以闹归闹，只要不出格得过分，老师同学都是能够包容的，只不过，假如这次也是属于小顽童“闹”的一部分，那就绝对是不可原谅的了。
第四个，最会玩，也能玩出水平的“杨过”杨小侠。按理说，在没找到小龙女之前，他是不会动感情的，但是，也不能排除这个玩魔方能闭上眼睛胜过一切同学、打桌球几乎能两三杆收光的杨小侠已经找到了姑姑型的姑娘，一旦动了心那也十分有可能以这种远超常人的方式表达情感。
但是，等到在笔记本上把四个人一归拢，章老师禁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四个人清一色都是城市里家境好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都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要么是政府工作人员，要么是重要企事业单位里的领导。
何时，他们也成了右派呢？
丈夫明显不支持这种划分方法，还一反刚才对女生进行排查的谨慎，一再对妻子说，要扩大范围，到“中派”里面也去挖掘一下。
中派人数众多，有接近二十个，这让章老师一下子感到了厌烦，这样排查，何时是个头呢？
自己还要上两个班的语文课，宝贝儿子也要教育和培养，哪有那么多时间一一排查呢？
但是，不排查显然也不行，这已经到了写情书，并且还递送出去的程度，万一不给以必要的警示和告诫，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岂不就糟透了？
丈夫是个外语老师，兴许是长期受西方人开放情感观的影响，本就对这类直白表情达意的做法能够理解，此刻，见了身为班主任的妻子的困窘，趁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稍安勿躁，多观察，少说话，以静制动，静以观变。
看着妻子不吭气，他又笑着补充说：“你不能排除是高年级学生写的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章老师猛地悟到了什么，重新又拿起了信纸细看，越看越觉得字迹是自己班上没有出现过的，她禁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丈夫的猜测属实，自己班上没有问题不说，反过来，还足以证明自己班上的女生是何等的优秀和出色——这不仅不能指责，还完全表明了改革初衷的无比正确：这些优秀的孩子难道不值得重点培养吗？
“是呀”，帮助妻子思维上了一个层次的丈夫帮腔道，“不把他们招到重点中学来，岂不是国家和社会的损失嘛！”
夫妻俩同时笑了起来，并且透过树荫，同时朝着对面教学楼班级的方向望去。他们兴许不知道，就在此刻，在课堂里，至少有四个人同时在想着心事。
一个就是交出情书立了功的伍不凡。在他平素所看的书里，颇有佛法因缘禅机一类的话语让他入眼入心，这让他比起同龄的同学早生了看破红尘的心。一直以来，对于因为某种机缘而和他有所牵连的同乡“妹妹”，自己只有护而不需要去爱的。
但是，此事如此快地发生，不是自己疏于防范，那就是对方胆子太大了，这让他心底起了波澜，以至于一堂物理课听得云里雾里。
第二个人就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她压根就不知道围绕着她的这一切，但是，兴许是因为传说里的女性第六感，她今天总感到有目光时不时朝着自己飘来，这让她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生出找寻那道目光的念头，更不想再让物理老师也注意到自己，就这样，身陷进退两难的困境中，一堂物理课她也就只听了个大概。
第三个自然是写信的人，让章老师没有料到的是，此人就在农村班里。
而第四个有些心不在焉的人是韩成功，并非是物理课老师上得不好，说实话，老师是个刚从大城市上完大学分配来的女老师，智慧和美丽并存，女孩和女性的光芒皆在——一堂物理课哪里只是知识的传授，简直就是大启心智又感觉至美的快乐之旅。
他之所以有些分神，实在是因为还在念念不忘一句话的缘故。
“二字箴言惟勤惟俭，两条正路曰读曰耕！”
这句箴言来自雪华的文具盒收藏的一张小纸条，而雪华那时正是他的同桌！
耕田和读书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耕田耕好了，就来读书；那读书读好了，还要不要耕田呢？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