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是欣县难得的桑拿天。
谭兮开箱检查行李,确认没有忘记任何必需用品,重新打包后,新换的衬衣竟然沾上一层湿气。
“兮兮,”临出发前,外公对她说,“到了北京,一定照顾好自己。”
“嗯。”谭兮点头。
“穷家富路,”外公说,“带现金不安全,你小姨把生活费都存进你的卡里了。出门在外,别舍不得花钱,外公有钱,供得起你。”
谭兮明白。
小姨打电话来说车在门口,谭兮知道自己该出发了,她推着行李箱,出门按电梯。
等电梯的间隙,外公握着她的肩膀叮嘱道:“到大学里踏踏实实学知识,任何时候都要谨记,做人要自尊自爱,真诚善良。”
关于如何做人这个问题,从小到大,谭兮听过无数次。外公是新中国的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滨市做电网建设,后来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才被发配到欣县来的。在谭兮看来,外公一辈子清高、傲气,似乎还有一种与时代脱节的迂腐之气,而这些特质,又一般无二地显现在父亲身上,这翁婿俩倒是一种人,难怪关系那么亲厚。
哎,父亲……谭兮赶忙郑重地朝外公点点头。
电梯开门,谭兮拖着行李箱进去。
门阖上前,外公最后说:“别有压力,也别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外公一定努力地长命百岁,等着兮兮顺利毕业,工作成家。”
长命百岁是好事,谭兮却被戳中泪点,电梯下行的瞬间,泪水决堤而出。她连忙擦掉眼泪,不想等电梯开门的时候被别人看见。
小姨李淑芳、小姨夫王辉,带着表弟王勉,一家三口送她去火车站。从欣县开到滨市火车站,要一个小时。
路上王勉异常兴奋,叽叽喳喳地问了她好些问题。
关于北京,关于大学,关于未来。
谭兮答不上。搁在以前,她一定借机对王勉小学毕业还没念初中的学历嘲讽一番,可现在,她实在没心情。
多亏小姨夫及时出言制止淘气的王勉,否则她想安安静静地上路,还真是有些困难。
进站闸口,李淑芳从丈夫手中接过零食和水果。谭兮回头,看见矮胖的王勉踮着脚,朝她拼命挥手。
李淑芳送谭兮上车,把行李安置好,再把零食和水果分开放在小桌上,提醒:“葡萄和沙果已经洗好了,不能隔夜,今天要吃掉。饼干、泡面、酸梅,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是王勉挑的。”
“谢谢小姨。”谭兮说。
“到学校后,立马给家里来个电话。”李淑芳说。
“好,我到学校马上打给外公。”谭兮说。
李淑芬侧着身往车门方向挤,可没走两步又退回来,语重心长地对谭兮说:“你也长大了,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自己心里要有数,你外公年纪大了,还能撑几年?你和别人不一样,万事都机灵点儿,别跟你妈一样。”
长途火车的卧铺车厢,即使开着冷气,环境依然恶劣。
谭兮没有洁癖,她躺在下铺,看着上面铺位斜伸出来的大脚板呈放松姿势许久没动过,猜测大脚板的主人一定已经睡熟,也不知在做着什么好梦,这让她十分羡慕。
耳朵下面枕着轰隆隆的行驶声,谭兮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火车到站,谭兮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示,在出站口找到举着“a大迎新”牌子的老师,跟其他新生和家长一起乘大巴回学校。
火辣辣的桑拿天,车上空调开得很小,谭兮热得汗流浃背。好在邻座的阿姨给了她一瓶冰水,几大口灌下去,烧到脑瓜顶的暑气才稍稍消解。
大巴停在学校北大门外,交学费在南区行政楼,报道地点在西操场,谭兮摊着校园平面图,拖着行李,尽量走在高大的梧桐树阴里。
行政楼下排着长队,有家长陪同的学生比较幸福,可以留一个人排队,其他人去忙别的。谭兮夹在一众家长之间,在毫无遮挡的空地上排了整整一小时,才进了财务室的门。流程是先在门口的取款机上取现金,然后在窗口缴费。
谭兮从书包的夹层里拿出钱包,再把钱包中唯一的一张银行卡取出来。密码是妈妈的生日,取款六千七百,其中学费五千五,住宿费一千二。查询余额,三千二百九十八。
谭兮退回再查一次,3298,没有看错。她犹豫一下,赶忙把现金取出来,然后去里面的窗口继续排队。
拿了收据去办入学手续,领完资料,终于可以去宿舍休息。谭兮按照校园平面图,找到宿舍区,可是她在十几栋外观一模一样的楼间找了许久,也没找到102楼。而刚刚领到的校园地图,只是简版,宿舍区就火柴盒那么大,没有具体标注几号楼在哪个位置。
谭兮在两栋楼间寻了块背阴的地方,坐在行李箱上,拆开刚发的档案袋,打算在里面找个更详细的地图。
“同学!”
谭兮回过头,看见不远处有个穿白衬衣的男同学朝她跑过来。
“怎么坐这儿了?”男生抬手指着墙上的“施工”字样说,“危险。”
谭兮这才发现楼上在装空调。刚刚走累了,想就近找个阴凉处坐下,完全没注意到墙上贴的两个艳红硕大的字,她还正好坐在那两个字面前,就跟故意碰瓷儿似的。谭兮有点窘,说:“对不起。”
“嗨,你跟我道什么歉。”男生笑了,问,“回宿舍?”
“同学,102楼在哪儿么?”
“102?”
“嗯。”谭兮把印着宿舍信息的小纸条递过去。
“新102……学校里面是老宿舍区,新村宿舍在小南门对面。”男生把纸条还给谭兮,说,“060702,计算机07-2班,咱俩是同班同学!这么巧,我叫陆臻。”
“真的?”谭兮惊讶,竟会这么巧。
“我骗你干嘛?”陆臻笑,从口袋里拿出学生证,递给谭兮。
“不用,我没不相信你。”谭兮摆手。
“从h省来?够远的。”那纸条上有学生基本信息,陆臻记性格外好,别说籍贯,身份证号码看一遍都能记得。
“嗯,中午刚到。”
“我送你去新村宿舍。”
“……那谢谢你。”
“你爸妈呢?”
“……我一个人来的。”
“这么厉害!我宿舍那两哥们都是跟爸妈一块儿来的,刚刚出去主楼前跟校训合影了。h省考来a大挺不容易的,你爸妈怎么不来北京玩一圈儿?”
“他们……忙。”谭兮想说爸妈来过的,五年前,她小学会考结束,爸妈带她来北京玩儿了大半个月,该去的景点都去过。
陆臻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赶忙换个说法:“你这么乖,他们放心你才不跟来。”
“也许吧。你呢?”
“我是本地人,西城的,我妈早上送我到门口然后回去上班了。”
“哦,”谭兮说,“真好。”
宿舍门开着,一共四个铺位。两张上下铺相临,对面靠墙摆着四张电脑桌,门口是两两叠放的储物柜。此时两张床铺和地上都摊满行李,两个女孩子正在靠窗的床铺上收拾东西。
下铺的女孩儿先看见她:“你是谭兮?”
“嗯。”
“我是方华,”她指着另一张上铺,露出小虎牙,俏皮地说,“你的地盘儿你做主。”
“我是朱琦,”方华上铺探出一张圆脸,委屈地说,“你床上是我的东西,只放一下下,马上就拿走,你先在下边呆一会儿,十分钟我准收完!”
谭兮点点头,她不着急。大跨步越过地上一个开着口的箱子,四张电脑桌、四把椅子上面各有东西,她拎着书包有些犹豫,不确定该放在哪里。
“你把那抹布扔桌上就行,”方华一边挂蚊帐一边说,“我是本地人,抹布、脸盆、洗衣粉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你们随便用,把床板、桌椅、柜子都擦干净了……”
“哎呦!”朱琦在上铺大叫一声,然后一屁股把她刚挂好的蚊帐又扯下大半。
“怎么了?”方华问。
“天哪……”朱琦仰在床上哀嚎一声。
谭兮走过去,踮起脚看她:“你没事儿吧?”
“我站在上铺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巨人,头都顶到天花板了……”朱琦拉着长音说。
“谭兮你别理她,就是一疯子。”方华吐槽。
“哎?不能挑拨离间哈!”朱琦翻过身,笑嘻嘻地说,“谭兮,你过来,凑近点儿!”
谭兮被她突然亢奋的神情搞得莫名其妙,只好上前一步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华你快看!”朱琦盯着谭兮的脸,感叹道,“这眼睛!这鼻子!这皮肤!这发质……”
“你有完没完!”方华在下铺蹬了一脚床板。
“谭兮你长得可真好看!你是我们计算机系的么?”朱琦托着小圆脸满是憧憬,问,“你是混血儿吧?”
关于长相,谭兮随了她母亲,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所以无论走到哪里,总会被旁人多瞧上几眼。但像朱琦这么直白的夸赞,谭兮还是颇感意外的,她说:“我爸妈不是一个县城的。”
“谭兮你是哪儿的?”方华也加入,“我看你长相如此标致,一定是江浙一带的吧?”
“不要地域歧视好不好?我们大西北美女才多的!”朱琦锤了锤床,说,“我猜你是维吾尔族!”
“我是h省的。”谭兮说。
“袁蔓也是h省的,她是滨城市人,你俩这么巧不会是老乡吧?”方华问。
“我家在滨城郊县,距离市里不远。”谭兮说。
“我不开心!”朱琦噘着嘴说,“方华是本地人,谭兮和袁蔓是老乡,你们肯定会孤立我、欺负我!我不开心!”
“哎呦喂!谁敢欺负您呐?祖宗!”方华又好气又好笑,蹬着床板说,“您打算霸着人家谭兮的床到什么时候?晚上还开班会呢,让不让人家收拾了!”
“对!我竟然忘了!”朱琦一个鲤鱼打挺,矫捷地钻到谭兮床上。
谭兮笑着,拿起脸盆出门打水。想想以前,她也是一样的恣意欢脱,可这两年她的性格改变不少,再难融入这种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