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沉着脸披衣而起,心下不悦,却不说出来。
一站起身来,他就比何喜高出许多,略微垂眸,何喜头顶秀气的两个发旋,便一清二楚映进他眼里。以前常听老一辈人说,发生两旋,脾性恶劣。看来老人们还少说一条,这发生两旋者,还拈花惹草,格外花心。
方才不过在桌面上敲着她影子玩,这会儿耐不住了,牙根隐隐泛痒,极想就此抬手,结结实实地敲她一个暴栗。
灯下看她笑颜如花,更是突如其来,自己都压制不住的一股烦躁,挥了挥右手,言简意赅的,“你走罢。”
何喜热脸贴上这堪与万丈寒冰媲美的冷屁股,真是吃错东西一般,当即呕得不行。但她却不能立刻就走,乐呵呵的,无视了王述那张冷脸。
“你为何,还赖着不走?”王述冷然道。
何喜心中急翻白眼,嘴上乖巧道:“还有一事,要来请教大人。”
“何事?”
“斗胆问大人一声,这马家村中人,如何处置?”何喜腰板一直,声音郑重起来。
“按律,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马家村中为恶,合于第三条,当徒三年。”
马家村中,张氏所言,字字犹在耳际:
“若不听话,不瞒你说,有的是法子治你。先前村中来了多少性子烈的,马一样降都降不住。后来怎么样呢,腿打断了手筋脚筋挑开了,人跑不了,孩子照生不误。日子一久,该服就得服,该低头就得低头。我们这里都这样,没道理,大家过得来,你就过不来。依我说,你认命吧,别折腾,好好的姑娘断手断脚的,不好看相。
再如何富贵堂皇的府第,千山万水,你是回不去了……”
何喜脸色微白,努力压下心中怒气,“掳□□女,致使他□□离子散,更甚者,家破人亡。多少姑娘,被拐里家中,拐离父母兄弟,甚至被马家村一干人,整治成残疾之身。无路可去,嫁非所爱,被迫生子!这等恶行,罄竹难书!大人真的以为,仅仅一个徒三年,便能一了百了的么?”
王述沉吟,半晌,忽问道:“那你以为,如何处置?”
王述为人独断专行,鲜少与人打商量,此刻居然说出此话,堪称十分罕见,不过他手敲桌面,眸光淡淡,又点了一句,“大瀚律法,不设私堂。”
“依我看来,可按通匪论处。”
通匪,男流三千里,往西北苦寒之地,日日打桩,终生病痛。女入旱洲,一生劳作,永无安歇之日。
王述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平平道:“明日着令,先将人抓起来。”
见他松口,何喜心中一宽,脸上登时又多了几分笑意,略一屈身,请王述入座,“大人请坐,我另有要事相商。”
王述挑眉,扬袖坐下。
“昔日万古一墨阁中,曾闻大人苦恼叹息,叹息银两巨硕,南北搬运,既险且艰。我平日之中,亦曾屡次因未带银两而身陷窘境,当日我顺口说了,此乃旧道也,守成不得,当弃。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王述当然记得,南北银两交通之困,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困扰于他。如今霸州匪案一发,倒隐隐有解此困局之意。眸光一凝,他不动声色,单单骄矜地点了点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大人曾经具条上陈,请设南北银两票据,以解现银往来流通之艰难险阻。被斥为痴心妄想,搁置至今。”何喜紧紧盯着他,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感觉他唇角一勾,隐隐约约是个笑的意思,方继续疾声,“而今霸州匪案,朝野震惊,天子震怒,彻查霸州不说,这往来银钱,涉资巨大,也是要一点点,顺藤摸瓜查清楚的。流往何处,用做何用?这张深埋水下的暗网,如果没人设钩,没人伸手向里一拽,根本浮不出水面。”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灿然若有光,“票兑,我暂且将其称为票庄,若是在两地设立同号票庄,商人若要从甲地前往乙地买卖,只要再甲地票庄存入银两,到了乙地,可凭票据在同号票庄内取出等数银两。但凡票庄能行,南北银钱流通,不在话下,安全方便,可解大人数年所忧。不单商人百姓能用,到了那时,若是暗银也掺进来,又多了一条线索……”
王述之前具言上条,被今上申斥胡言乱语痴心妄想。但他清楚,只是时机未到而已,票兑的进言他高放在案上,写了又写,改了又改,就因为笃信这票兑若行之可通,一定会大放异彩。先前少府监一家独大,但而今殿中监与之争锋,处处掣肘,所以票兑谏言被斥责,被冷嘲热讽,被指为痴人说梦。
但如今,显然不一样了。在少府监与殿中监拉锯似的微妙平衡中,节点之上,又爆发了霸州匪案。
天子之怒,无处宣泄,皇帝现在最需要什么?最需要安国之策,最需要能让他放心的东西。
天时地利。
人和,眼前这个人。
何喜伪装的假面终于撕去,她兴致勃勃,两眼竟比烛火更盛,目光逼视到王述眼前,因为紧张,压低的腔调微微暗哑,“东风已至,大人可愿捎我一程?”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王述一勾嘴角,玩味地笑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位年纪轻轻的何律人,不愧少府监出身,眼光毒辣,一针见血,在这纷繁局势,缥缈时局中,一下站到了最正确的位置上。
天下逐利,海中沁血,她是第一只闻风而动的鱼,或者鲨?
“若行票兑,我郎家,愿为牛马,以供驱使。”小姑娘垂首,恭恭敬敬朝他一礼。
隔窗看去,定安十四年的这一个夜晚,风雪涌动,棋逢对手,合该无眠。
王述侧眸扫来,那姑娘才十六,盈盈灯火下面皮如水,好像随手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唇形饱满,仿似海棠,沉酣嘴畔。
美人皮骨,下有比干心窍。
王述垂眸,绵密的睫羽遮挡住他刹然转狠的目光,目光中一片忌惮,生疑,无声无息地,沉了进去。
他日若成敌手,必先扼之。
“郎承,将你教得很好。”抬起眼来,他这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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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喜做了一夜金山银山的梦,几乎要把嘴给笑歪。她正抱着一块一人高的金子傻笑的时候,猛一抬头,那金子突然长成了王述的脸。
金子王述脸也是黄澄澄的,皱着眉头,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样子,森寒一片,“放开……唔!”
猝然受痛,金子王述脸扭曲起来,难受地唔了一声。
何喜探手一抚,摸着他脸上自己咬下的那个牙印,心满意足道:“很软,很好,你是真金。”
金子王述登时怒火滔天,两眼鼓出,犹如金刚怒目……
何喜吃这一吓,立刻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穿戴好了,推门出去,看见廊子上怯生生站着个小丫头,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了。
何喜一向,对男人没什么耐心,但却对这小女孩子,十分友善,眯眼笑起来,“你怎么啦?哭甚,谁欺负你,我替你做主。”
那小丫头眨眨眼睛,好似还要当场哭出来,瘪着嘴忍住了,只带着哭腔道:“何姑娘,求你劝劝我家夫人吧。她从昨日起,便不吃不喝,。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况她还是双身子的人。老爷他……”
说到此处,双手突然抬起,惊恐地捂住嘴巴,半晌,才眼泪汪汪地看向何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我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何姑娘,我只能来找你了,求你救救我家夫人。我家夫人真的是个大好人,我拿我性命保证,她真的从来没作过恶,连我的命,都是她救的……”
何喜叹息一声,令她前头带路。
举步踏入屋中,帷幔重重,赵秀秀倚靠在床上,隔着几重帷幔,只能看见一个纤细轮廓。
何喜抬脚进了内屋,刚在床边春凳上坐定,还未开口说话时,那边赵秀秀,便率先出口。
声音中气不足,但有条不紊。
“何姑娘想必也知道,我是女医,祖上行医为业。一手医术传到我爹赵黎手下,可惜我娘只生了我和我长姐赵思思,两个女孩。我爹不想纳妾,也歇了生儿子的心,便一心一意教导我和姐姐。”
“五年前,霸州匪乱,彼时我和长姐学有所成,便大着胆子巡医出诊,救治为匪乱所害的灾民。当时他,裴,裴深……”话至此处,艰难一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身中冷箭,为我姐姐所救,不想一见钟情,相识半年之后,他便八抬大轿,娶了我的长姐。”
“姐姐婚后,幸福美满,脸色红润,应当是过得十分开心的。但是三年前,家中医馆突生大火,把正巧回家的姐姐烧在馆内……我与爹爹一同出诊,都不在家。我虽悲痛,但也只以为是意外,不作他想。医馆残骸中寻得焦尸一具,面目难认,我与爹爹无法,忍悲葬了。”
“裴深,自那之后,常往我新挪家中跑。后来,后来……”她似乎十分不耻,喉咙一哽,“我忍不住,与他互生情愫,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嫁了他。可婚后一月,我的爹爹竟然采药失足,跌落山崖,尸骨无存。至此之后,我以为世间只有裴深这一个亲人,对他珍之重之,感情渐笃。”
“直到被掳到马家村中,看到里长院中的痨病女子,正是我苦命的长姐。长姐言说,当日回娘家,是裴深与她一同回去的。这畜生,将她掐晕,等她醒来,已是漫天大火,幸而花匠及时发现,将她救了出来。”
“纵使花匠救出了姐姐,可她双腿已残,容貌受损。那花匠亦是惧怕裴畜生权势,便带我姐姐,躲入马家村中,这一躲,就是三年。三年来,辗转病榻,生不如死。连我爹爹的死,我也不敢细想,是否其中又有隐情!”
“何姑娘,这样一个试图弑我亲姐,杀他发妻,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畜生。我想到与他共处三年,原先点滴恩爱,都成今日刮骨尖刀。”
“这!”她情绪乍然激动,咚咚闷响两声,是她在拍自己的肚子,“这里还怀着,怀着他的毒种!”
何喜连忙起身,掀开帐帘,探手将她按住了。
榻上赵念念披发,脸色惨白,潸然落泪。
“这样的我,不想活了,有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