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人生清楚的透露着他内心的平凡,那些卑劣的人不管怎么折磨他,他也从不反抗岁月对他的困惑,他只是用双手默默的劳动。
这些劳作压弯了他的脊梁,愁黑了他的肤色,可他从没有哭泣,他的眼神还活着,那里饱含着对生活的渴望,对他两个儿子的渴望。九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爸爸憨厚的高喊着:“黑子,多好用的洋车子。”它从过去铜绿的绣锁声中传来,惊醒了我。
夜静悄悄的,车子发出的嗒嗒的声音,清脆。他脸带微笑,皮肤黝黑的在越过门槛的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油似的明晃晃。他脏兮兮,乞丐一般,灰色的裤子染满了白色的石灰。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建筑工人,可这双重身份并不能给他幸福。
他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来回的掂弄着红砖,反复的掂量如何把笨重的石板准确平稳的放在最合适的地方,如何把水泥浇筑在最需要的地方。有时候他会告诉一些他所知道有关建筑的知识,但我都忘了,只记得他告诉我最多的是如何使用铅锥和泥刀。
在农村有个习俗,每个房屋快完工的时候,都要放鞭炮,祈求保佑。他穷,不能给我买好吃的东西,可是每次这个时候,他都摸着我的头,十分开心的告诉我:“等明天上梁,给老儿带好吃的东西。”
“太好了啦,爸,又可以吃好东西,多捡点哈。”我开心的答道。
第二天,阳光明媚,彩色的光线斜织在一片墨绿的叶子上。空气清新,流动的风摆动了我的衣衫。那些八脚的蜘蛛狼吞虎咽的啃食着等待一夜的美味,它们饿极了。一只苍蝇,一只甲壳虫,还有数不清的青灰色蚊子粘结在粘稠的蜘蛛网上。那只丑陋的甲壳虫尚有一丝气息,我怜悯它顽固不化的对生命的渴望,去解救它。
早上爸爸走的时候,拉了拉我的手,和往常一样又摸了摸我的头,说:“老儿,别惹你妈生气,也别扛祸,也别玩水,等着爸爸晚上回来。”
“知道。多捡点,爸爸。”
他骑着那个高大的洋车子走。我满心的期待他滴滴答答的能早点回来。
那天老师如往常一样让我们背诗。在背诗的时候,我掌握一门诀窍。每次老师上完课,就让我们在课堂现场背诗,然后开始检查。在头天晚上,她会让我们回家预习。而我喜欢在头一天晚上提前就把它背好,因为我发现即使我背的结结巴巴的,第二天上课我不用怎么再去背,只是读一遍,我就能熟练的背诵出来。
傍晚放完学,我和千惠依旧会在街上悠哒了一会,乡下老婆子的菜都是自家种的,我看见有小白菜,上海青,窝心菜。
她们用红绳子捆了一把把,叶子还翘着新鲜的绿。她们把它们摆上了篮子,挑着赶了集。在自己的摊位上摊开袋子,摆上蔬菜。她们并不爱吆喝,只是用眼睛看着你。集市过后,路上有很多扔掉的枯黄的菜叶子,一些老妈子会捡去喂猪。
苍茫的暮色,嶙峋如铅笔画般的枝叶在黑色帷幕上刷上。妈妈点燃了麦秆,跃跃欲试的火舌头嗤嗤的迸发。水,不到十分钟就开了。浓烈的水汽冲上了屋顶,妈妈把白嫩嫩的,肉馅饺子放进了锅里。
我顾不得吃那些饺子,我只希望那叮叮悦耳的声音快来了吧,我感觉那声音愈发的急脆。哥哥正趴在小板凳上做作业,厚厚的本子上面画满了各样的图形。正方形、三角形、四边形相互的交叠着。
他把拿着铅笔的手放在脑袋上,若有所思。哥哥沐浴在真理和知识的王国,对一切新鲜的东西好奇,并且在那里过关斩将,紫红色的奖状贴满了整个墙面的一部分。每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准会听见他如痴如醉的背诵那些诗意优雅的曲子。
哥哥一直对我都很好,在我人生的词典里珍藏了厚厚的一页页。比如这一页的短暂几笔:“晨露未干,清晨的朝阳放亮了妈妈一夜未合眼的黑眸子,她疲倦的挪动水田里的小板凳。空气里混合着泥土、水嫩秧苗、汗水的味道。他看了又看,风在他身边打着转,等待我时刻醒来的大爆发。
有时候,我会大哭大闹,不停地蹬他的胸脯。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受我一次次的不怀好意的。”
他耳朵总是比灵,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昂首挺胸站在我的面前,微笑着说:“爸爸,好像回来了。”
我冲出了门,爸爸果真回来了。他带来芝麻饼和坚硬的糖果,这也是他唯一能捡来的。他一个都没吃,全给了我。我拿给他吃,他说他不喜欢吃。
不知道多少次,原以为星光暗淡的夜,突然,一阵狂风刮来,暴雨就在眼前。地震裂缝般的长蛇闪电在东方劈开了一道光,整个天空瞬间发亮。我仿佛感觉到了电流的嗤嗤声——我害怕,躲在墙角里,心里担心着爸爸。
我看见妈妈正在煤油灯下打着毛衣,已经该织袖口。门被风吹的吱吱响个不停,惊慌失措的知鸟,急叫着,留下飞跑的长鸣声,田里的禾苗,在风中狂舞,渴望着甘霖。长在松土上的大树枝被大风吹断,我听到它倒落的声音。
雨还是如有约定的来,原先的几大滴,不到一分钟,就变成了成片纷乱的砸下。我打着雨伞到了家里的小堂屋,黑压压的。风很大,我不敢开门。我耳朵贴着门,听爸爸洋车子那车瓦震动的响声,可除了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心里默默的想着。
我的心揪了起来,我知道爸爸一时半会是不会回来的。我还是站了一会,雨越下越大,我也越感到不安。
我挪不开脚步,我站了一会又站了一会,我害怕,我害怕父亲出事。老天终于开眼,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听到了车子声,这声音太熟悉,他就是爸爸。
“爸,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喊了出来,等我打开门那一瞬间,他全身湿透。“爸”,我又喊了一声。“怎么还没睡吗?”他好像在责怪我。
我的喉咙好像被掐住了一样,没有说话,而是直直的看着他。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了衬衫,又顺着衬衫流到了地上。
当我们都睡下不多久,一颗巨雷如同一颗炸弹一样在身边响起,我庆幸它没有来的那么早。若是它夺走了爸爸,我整个童年或是整个人生都将是灰色。
第二天,申城一片狼藉。我震惊的看见,通往申城转弯处的那颗大杨树,从头到底劈掉了一层皮。
那年秋天,爸爸已经四十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劳累耗尽了他的神情,他得了一场大病。他的胃大面积溃疡,而且还伴随着高血压和咽喉炎。我可怜的父亲,他裹在破床单里,蜷缩着双腿,老泪众横的说:“儿子,爸爸不能让你过的好,你不要怨爸爸。”
“爸,你喝点水,不会有事的。喝完,我再给你倒。”
他接过了水,只用它吃了几粒药。就靠在了墙边,脸色黑的像碳。我看着他,感觉生活是如此的沉甸甸。他眼睛闭住,好几次都呕吐,又忍了回去,迷迷糊糊的睡着。
我看着爸爸痛苦的样子,这个世界,感觉都绝望,爸爸实在是太累。我想着他的病和我有脱不了的关系,虽然他痛恨妈妈年老后的喋喋不休对他有着莫大的伤害。若是没有我,或是我不上学,早早的去打工,一切都不会发生。
爸爸的病来的有原因,但总是不知道到底吃了哪种药,没有缘由的好了一阵子。
几天后,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狗,又有黑毛,又有白毛。它站在我家门口,望着我们,还伸着舌头。它无家可归,爸爸感觉到它可怜,说它是富贵狗,赶不得,用块肉引着它进屋。它真的很像条狗,一会就把爸爸当主人。围着爸爸转,还咬着爸爸的裤腿。
这狗给家里带来几天热闹的日子,可自从哥哥上了高中,家里就一直冷清了许多。他小时候是我的小保姆,他也从来都没有欺骗过我。虽然他的玩笑有时候让我不开心,可他一刻不停的关心着我的命运,并且越来越成为我一生都绕不开的话题。
一年后,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哥哥他也病。那年,他十八岁,正在上高二,他那背的滚瓜烂熟的知识害了他。他没有了快乐,整天眼神发愣,神经兮兮的。
哥哥不停的抽搐,他的抑郁症犯了。他总是感觉书上一些病例的特征和自己身体上的反应很相似,于是他胡思乱想,不断地揣测,最后他感觉自己全身都是病。每当有红点,他会以为他得了白血病,不停的掐来掐去,把它弄得血肉模糊不可,但是他又没那个意识,也没有勇气去检查,更不敢说出去,他变得整天无精打采的。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哥哥总是抱怨他的嘴唇怎么又发炎,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总是不停的用手去试试,这到底是硬的还是软的。他从书上得知硬的可能是口腔癌。他怕,他小心翼翼的去试,吓得自己一头的汗。
最后他发现是软的,他会面容憔悴的笑几下,过了一会他又不相信自己,又去试试。这些画面虽然难以置信,但是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抽搐之后,他像软泥一样不能走。爸爸急的团团转,他在木架车上垫上了被子,把他拉到了大路上。申城到县城有好几十里地,爸爸决定叫辆小三轮车。晚上天黑,没人再跑县城。现在来的基本上是准备回家睡觉,等了好久车才来,人家一开始不愿意,爸爸说尽了好话,他同情爸爸可怜的样子,才决定走这趟路。爸爸给哥哥披紧了厚衣服,就坐了上去。车子在土路上来回的颠簸,哥哥身子发冷,他曾经告诉我说他自己手滑下父亲手,口又吐白沫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把爸爸吓坏,爸爸以为哥哥快死,他也瘫倒在地上。
到了医院,医生给他开了很多的药,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一个骗局,每个人都做着不醒的梦,但终究会醒的。毫无效果,哥哥从来没微笑过,表情也呆滞。可他还是放不下学业,断断续续的还要去上学。有时候他深夜感到心里难受,就一个人骑三十多里的土路跑回家。哥哥路上一片漆黑,风吹着树叶,隐隐有声。前面成片成片的黑色屏障,他好像听到了鬼叫声。他加快了车速,心脏跳个不停,有时候碰到土包子就翻倒在地。他给我看他腿上的伤痕,我仿佛看见了他夜里奔跑的影子。他弓着腰,裤腿随着车轮摆动,两只眼睛像狼一样盯着前方。他渴望回家,好像只有那里才有温暖。响声弄醒了我,我看见他蹲在地上哭泣,爸爸低着头,被靠着墙,沉默不语。
爸爸整天为哥哥心忧,老胃病也不放过他,总是不断地找他的麻烦,他的胃整天如火烧的一样。他忍着吞下了大唐奥舒,继续为哥哥发急。他已经死去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哥哥要是再出什么事,他只有死才能安心。他急的没办法,找来了村里的彭道仙。他是村里专门捉妖驱鬼的道仙,在村里他德高望重,人们都把他看作神人。
他带来了很多东西,有黄纸钱,小纸人,剑,板凳,红砖,鸡血……我感到这阴森的气息,吓得躲在小屋里偷看。我看见他在黄纸上写了我认不出的灵符,它们都拖着长长的胡子。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天……”我听到了屋里传来电视剧里的声音。
“妈,彭道仙在捉妖怪吗?”
“是在捉妖怪。”
“妖怪在哪里?什么妖怪?”
妈妈没有回答我,我听到爸爸摆弄铁锨的声音,就跑了出来。他把三十二块涂满鸡血的红砖分成四份,东南西北各角埋一份。我问爸爸干什么,爸爸生气的说小孩子问什么问。爸爸从来不这样,我感觉可怕,就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新鲜的泥土泛着淡红,我看见好几只蚯蚓在爬动,有几只被铲断,打着滚吐着黏黏的泥土,在挣扎。爸爸一铲子一铲子的把它挖好的大洞,又填上了泥土,用脚踩了踩,平了平,那些蚯蚓便成了殉葬品。
道仙还说我们家井前面的那棵树挡住了正门,不吉祥。爸爸便拿来了大锯开始一下子一下子拉动。那是一颗大疱树,在那已经存在有二三十年。它又高又大,而且枝蔓很多,盖住了我们家的半个院子。它粗壮的树干满眼沧桑,结了大大小小的树瘤子。每年夏天的时候,它开着喇叭一样的粉红色花儿,喜鹊把它大大的巢穴架在高枝上。
“走远点啊,那小孩子,弄走,大家都走远点。”
“快走开,黑子。快走,砸到啦,老儿。”
大长绳子被钩子卡在了等树枝上,树一摇一晃的,喜鹊早惊慌失措的逃跑,只剩下空空的鸟窝。粉红色的喇叭花不断的掉落了下来,突然一个青色的大蛋摔了下来,地上一片狼藉。“倒,快倒。”
我听到了“浑”的一声,我在树干上跑来跑去。
他还说我们家的门的方向也不吉祥,可这对于爸爸来说太难。爸爸问他这个是不是很必要,他改口说也不是很必要。可爸爸心理还是打着嘀咕,他害怕不能真正的驱除妖魔。
等爸爸忙完,我进了屋子,我快窒息。一股浓烈的烟味扑来,我抬头一看屋子的四个角落都贴满了灵符,正中间还贴了一个大大的灵符。以前我会在屋里快乐的跑来跑去,看到那些灵符,我害怕,我感觉阴森森的,到处好像都有鬼。它们在不断的瞅着我,白天我总是冲到屋里拿东西又喊着妈冲了出来,夜里我紧跟着妈妈,我怕。
爸爸留彭道仙在家吃饭,他喝着白酒,不停地说:“妖怪已经制服啦,锁娃明天就会好的。”爸爸连忙感谢,给他敬酒,但脸色并不是太好看,他依旧忧愁。
第二天,哥哥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他听老表的介绍,他去找了一个治疗精神病的私人医生。医生大口一张说这病保证治好,就给哥哥开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西药,吃了开始还有点作用,后来就越来越没效力,才知道原来是安神的药。
高二的时候,哥哥的病情越来越重,他不得不退学。回到家里,他干爹让他到北京玩玩,说北京地大,应该可以治疗哥哥的病。在哥哥到了北京以后,第二天他就去挂了号古人云:“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真的就是永恒的真理。老医生说他没事,不用吃药,看几本心理学的书就好,让他听几天他的课,哥哥只是上了几天的心理课程就好,书只是随意的翻了翻。
我更加的明白了胡思乱想会要了一个人的命。我为哥哥感到开心,他走出了自己困惑的枷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