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说,由于亲爷爷死的早,爸爸没有机会得到父爱,母爱来的更多的是冷漠、训斥与嘲讽。
爸爸十一岁的时候,我的亲爷爷,爸爸的爹爹就撒手而去。他没有留下遗言,更没有留下遗书,就把头挂在猪圈门梁上上吊死。这么一说,对于爸爸在这种生活状况下依然能表现出人类博爱的光辉,我感觉这本身就是奇迹。
爸爸说很多人都没有注意亲爷爷的生死,还是天快黑,奶奶去废弃的猪圈拿劈材做饭才看见的。可怜的爷爷,已经上吊死了。他死在一段灰色的麻绳子上,头低着,双腿跪在稻草上,一动不动的。亲爷爷像在谢罪,又像在摆脱命运的悲惨。当申城人把他解下来的时候,他还瞪着眼,黑色的眼珠全白,像是腐臭的青鱼。
很多人拥挤在泥泞肮脏的院子里,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这是申城的通病。闻讯而来的苍蝇似乎感受到了一顿美餐,在饱食之前不停地绕转,给他奏起了一段段哀鸣曲
在爷爷下葬的时候,村里所有的人都来看了他。人们不计前嫌,感叹他的不幸。从此,没有了亲爷爷,奶奶的言语就是圣旨。爷爷死了不久,她就又嫁了一个老头子。我的假爷爷在打地主前,是一个十足的厉害人。他家境殷实,养了好多下人,管着二十几条枪,坐享地主的福。
假爷爷和他所有的兄弟一样都个头矮小,瘦弱,留着细长胡须,总是带着民国时期那种老式的黑毡帽,但是他们精明,性情都很暴力。村里的人见到了他们,都是唯唯诺诺的。在我没有记忆的记忆里,每次我们从来都没有说过超过两句的话,顶多是我漫不经心的喊着:“爷。”
他“嗯”了一声,过后我们就再不说话。
假爷爷排行老五,人称“五爷”。对于他们兄弟的残暴,人们都恨得咬牙切齿。我之所以知道,还是听爸爸讲起。爸爸说他们五兄弟,个个性格暴戾,仗着自己有枪有人,无恶不作。他们会把别人家的好看姑娘,当做自己的小妾,搜刮强抢农民的粮食,村子的人却敢怒不敢言。
在八路军来的前夕,五兄弟自知朝不保夕。老大自感罪大恶极,抛下老婆孩子,吊死在了树上。老二还是和原来一样无法无天,村里的人一起逮住了他,人们为了发泄心头大恨,用大钉把他钉在树上,让他暴晒而死。暴晒中,老二痛苦的挣扎着,可村里的人对他恨之入骨,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也没有人敢同情他,没几天他就活活的被折磨致死。在他死前,他痛苦的灵魂所发出的绝望声震撼了整个村子,人们过来看了他,他断了气。可村里的人的怨气并未消,在他死后也无人过问,最后被太阳烤成了干尸。
听妈妈说八路军那时候有个规定,哪怕是地主,凡残疾者皆不枪毙。老三性情虽最是凶残,却可以“忍辱负重”,为了保住一命,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最后在牢里做了十几年的牢。等他出来,没几年就死了。老四吓得带着妻儿连夜逃跑,八路军和村里的人都搜寻过他的踪迹,可一点线索也没有,直至今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的亲爷爷走了,但我的爸爸以及他的几个儿子和女儿都还在活着。对于未来,他们从来都没有心思未雨绸缪过。他们简简单单的生活着,直到生命的那盏长明灯慢慢的或是只是一瞬间的熄灭。
申城大家庭是以快乐的绳索的纽带来连接,还是以仇恨的眼光在对视,这个现在式的命题,在过往的申城都不存在的,那里就像一条平静的水流在缓缓的流淌,偶尔遇到障碍也是碎石。死,就是安静的死去;活,就是安静的活着。
五十年前,爸爸还是个孩子,但是因为贫穷和时代的原因,他没有童年,更没有那种自由自在的快乐。我已经说过爸爸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奶奶改嫁后他就跟着他的大哥讨生活,那年他九岁。
爸爸跟我说的最多的过去,就是他放牛的事。只要不去打堤坝,这几乎就是他过去二十多年全部的写照。早晨他起来,喝过了饭,推开了牛圈,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牵着缰绳,爸爸就出发。
他走在高高的堤岗上,痴痴的看着滚滚流过的小黄河水。河水清澈,热的时候他会和牛一起下去洗澡。他坐在牛背上,拍打它的屁股。爸爸说他渴望着上学,但是那是奢望,穷的连饭都吃不上,哪能进学堂。
他的思想被年代,被物质束缚的只能在自然中求得生存,这样他就了解不到更多的生存技能,聆听不到悠玄的哲学命题,自然他的思想也不会深刻。他和牛儿一样,简单平淡,生活劳累。牛儿安静的啃食肥肥的嫩草,直到饥饿敲响了他的肚子,天空染上玫瑰色的晚霞,他们才一起回家。
爸爸慢慢的长大,因为他为人善良,路上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可从过去到现在,他们说话的语言都没有变,“毛孩又出来放牛?”
听到这些话,爸爸小时候会快乐的笑笑,现在他已经二十多岁,他会和他们亲热的聊几句。人们都愿意和爸爸聊天,他忠厚,从不用恶毒的语言去伤害别人。
可大伯开始整天为他发愁,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照在农村的风俗应该早就结婚生子,但没有一个人想要这个穷家伙,大伯断定他肯定是一个寡人条子。作为爸爸的看护人,大伯也一样穷困
爸爸就是穷苦孩子的代表,他的心都是用苦水侵泡出来的,它饱含着多少人难以忍受的劳累,忧伤与不幸。但他的人格是健全的,心智是健全的。
灰色的房子像铅笔一样一排又一排的插在那里,炊烟又无序的升起,消失。微光点亮了房子的一角,那盘明月散漫过大片的天空,老一辈申城人民又沉默了下来。此后,他们有了三个孩子,一男两女,还好三个孩子都让他们省心。
现在,他的哥哥不仅摆脱了自己的忧愁,也终于幸运的完成了他为人兄长的愿望,这个十足的单身汉,却娶了妈妈这样相当美丽的妻子。我问妈妈为什么看上了爸爸,她也说不清,最后她说她看他人挺老实的,就愿了。这哪里像是个人,简直就是一只野外攀援的黑猴子。
在他迎娶妈妈的时候,爸爸没有高大英勇的外表,连房子都没有,他寄居在大伯的屋檐下,我想妈妈唯一要了爸爸的原因和那些穷苦的男人一样,他能干,肯干,年纪轻轻的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申城的人向他祝贺,说他终于有了一个家。他高兴地乐不合嘴,步履癫狂,差点摔倒在门外。
他的哥哥知道他已成家,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把那间他经常睡的厨房分给他,他有了自己的家。爸爸穿着破烂的长衫,打着赤脚,飞也似的冲到他妻子面前。
爸爸握住妈妈的手,把它放在胸前,以一种虔诚的口吻不止一遍的诉说着:“他娘,我们有家了。他娘,我们有家了。”说后,他又看着妈妈,眼神包含着期盼,这期盼渴不止渴望着现在,更多的是希望着未来。
妈妈神情激动,她双手捂着脸,眉毛被眼泪都弄湿。她知道这虽只是狭小之地,但她再也不会寄人篱下。无比崭新的日子,天一下子好像都亮。她的哭声哭出了那个年代的幸福。
“老天终于睁眼。”妈妈撩起吹散了的头发,又用围裙沾了沾眼睛,似哭又笑的喊道。
从此以后,妈妈更好的知道了自己的人生。她不再是浮萍般的漂游,而是如水莲般在这里扎下了根。这个小小的意外,很快就造就了两个小生命的诞生。从啼哭的那刻起,辛酸的生活就不可能避而不谈,而是恶狼般的扑面而来。
说起年轻时候的妈妈,她刚烈性格,额头很高,顽石般隆起,黑色的小眼珠边染着长长地睫毛,浓密乌黑的头发垂落丝瓜般挂在脑袋瓜上。我曾今听她自豪的说过她是怎样骑在一条大鱼上,并把它累趴在水里。如何用铁锨把它大卸了八瓣,抬回了家,中间她又润色了她是怎样躲过生产队小伙子的监视和追赶。
她站在土坡的高岗上,天空由洁白变成了湛蓝,又上了灰蓝的色彩。叽叽喳喳欢快无比的麻雀,轻快的掠过尖耸的树梢,又在枝头兴奋地跳跃。烟灰色的土墙在云中逆流,晚霞一片片燃烧了半边天,它成了金色的大厅。
妈妈牵着驴绳,驴低着头,拍打着尾巴,啃食着青草。它走走停停,挑拣着最美味的饭菜。有时,它会对着天空独鸣,可没有谁理解它的意思。它默默地忍受着,年复一年。
妈妈放驴,爸爸放牛,当我把这两件事联系一起的时候,我知道了苦难时代的穷苦孩子应该都是和畜生一起长大的吧。
以后,爸妈在那个小屋子里住了两年,可他们还是没有摆脱大伯,因为他们没有土地。他们帮着大伯在地里辛辛苦苦的干活,可大伯每年只分给他们两小袋米吃。
有时候数落他们,但是他们不哭,清贫需要坚忍,需要夫妻二人相濡以沫。他们做到,很快就赶上家庭联产承包制。爸爸妈妈两个人,有了二亩地。这是他们自己的土地,他们可以在上面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爸爸走在自己的土地上,他的皮肤像土地一样好看。他借来了大伯家的老黄牛,挥舞着鞭子在犁田。“吁……”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犁好了,坐在田边吸着旱烟。春末的时候,他和母亲在这里插上秧苗;秋末的时候,他和母亲在这块土地上撒上麦子。
为了能在田里的水耗干之前插上秧苗,他们会干上一整天,早上妈妈拔秧苗,爸爸担秧苗,下午他们一起插秧苗。
第二天,天微微亮空气里还夹着一丝凉意的时候,它们就会被大公鸡叫醒,继续新一天的劳作。日复一日,这种土地里的生活让他们感觉就是一切,并且习以为常。土地给他们带来了稳定的生活,也束缚了他们的思想,他们一辈子乐于趴在上面。
但是对于他们的孩子,他们是不愿意像他们这样的,他们知道这里的辛劳。这也表明虽然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具体是什么,但是通过电视的传播或是道途听说,他们产生了懵懂的想法,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来实现。
过去在农村种田,收获的粮食也并不全部属于农民的,是需要交粮税的。所以单纯的种家里的四亩地,这些收入不能完全补贴家用,那时候也更没有外出打工一说。爸爸唯一能想到的是一直夜里外出下钩,来维持家庭的生活,便是父亲那时候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即使在我记事的时候,爸爸依旧还这么做了几年,只是后来生活好了些,人们才有更多的需求,爸爸才有更多的其他活可以去做。这一切在现在叙说都是悲伤的,但是在淳朴人民的心里,那是带着幸福的味道,并且充满着光明的希望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河水因为没有污染,捕鱼工具也不是那么的先进,河里的鱼是很多的。听爸爸说甲鱼爬满了河岸,在阳光下晒着壳。白莲在水里乱跳,更别说那些鲫鱼、黄鳝等等之类的,就更多,每到稻田放水晒秧的时候,就能在田角里捉到好多鱼。
当我和哥哥帮父亲把黑色的大臭蚯蚓穿上系在长线上的那几十个长钩的时候,父亲擦擦手就要出发。鱼儿是水的孩子,越是雨下的大,鱼儿越是兴奋,收货也越多。雨下的很大,父亲只是打着笨重的竹棍大伞。在他消失在门口视线的时候,我们便是满怀的期望。
那时候我们并没有为父亲担心,因为在我们心中,他游技很好,再大的水拿他也没办法。一般夜里七点多我们就睡,但每次父亲下钩,母亲让我们睡觉,我们就假装睡觉,一直等待父亲的回来。
夜里十一点多,爸爸终于回来。我们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向了他,我看见他全身都湿透,裤子上全是泥土,鞋被他脱了,黝黑的皮肤透露着水的光亮,可他嘴边还带着微笑。他用破旧的干衣服不停的擦着身上的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两个儿子。在他眼睛,这两个儿子是他一生的希望,为了他们,他什么都愿意。
“怎么还都没睡吗?”通常他会责怪的说我们一下。
我们张望着看看他,不说话,就去摸那鱼儿光滑的头颅。若是见了有胡子的黄鱼,我会掂起它的长胡子,它疼的拼命的跳着。
父亲的每次的收获都让我们震惊,甲鱼穿成了一条线,张牙咧嘴的,十分的吓人。鲢鱼、乌鱼在线上不停的乱滚,等它们累,就像葫芦挂在藤蔓上一样。此刻最兴奋的事情,便是摘鱼。父亲不让我碰甲鱼,我偏偏偷偷的碰它,最后还是被它活活的咬了一口,才知道它的厉害,由此便一直对它产生了敬畏感。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认为甲鱼是擅长咬人的动物。即使这么好的东西,其实也卖不了几个钱,物以稀为贵,因为那时候甲鱼实在太多,也就几分钱一斤。
等爸爸慢慢的有了一点积蓄,他要和母亲一起建造属于自己的土房子。他的房子真的是用血和生命建造的。我说过爸爸是个建筑工人,可他白天为了家里的生计他还必须出去给别人建造房子,晚上他才和妻子一起建造自己的房子。
他们请不起人,他的哥哥懒得像头猪,从不帮他一把。爸爸用木架车拉着土坯像老牛一样在前面拽着,妈妈在后面使劲推。那些土坯灰褐色,一块一块的,有四块砖头那么大。他的房子既没有坚固的钢筋,也没有华丽的大理石,甚至连玻璃也没有。泥巴,木材,稻草,瓦砾,皮纸是这所占地一亩多的巨大庭院的所有材料。
整整一年,多少个夜,他和妈妈一把土一把土的撑起了他两个儿子未来的家。因为劳累,他在那时候就得了肩周炎,他身上贴着灼烧的膏药,继续干活。想着爸爸,我看见那个时代的人民太苦,难道这些苦难真的就是不可避免的吗。
李清福爷爷经过这里的时候说他的房子就像喜鹊槽,大而空洞,我感觉形象极,但难道房子不该是这样吗。它是一所真正具有房子功能的简易建筑物,通风透气,冬暖夏凉,有一间正屋,两个侧屋,一个是他和妈妈睡觉的地方,一个是我和哥哥睡觉的地方。他在门前水沟前种上了十一棵白杨,一条铺满沙子的小路通向了正屋。
一年过年的时候,又在上面花台上种上了一株栀子花。在来年五月春末的时候,栀子花开满了绿色的枝头。妈妈会摘取一把嫩白浓香的花儿,插在打掉了瓶口白酒水瓶里。我会刻意摘取最大最香的送给千惠,千惠兴奋欢蹦乱跳,我让她把它和头发一起扎起来。这么多美丽的花,妈妈也用不完,逢人她就会送几朵。那些村里的老婆子,会和她一样,把它别在衬衫上,说是可以驱赶蚊虫。
围墙的后面是半亩地的菜园,两边环绕五米多高的雪松。每当大雪过后,千惠都会惊奇的喊道:“少华,大塔,真像。”
我看了下,真的好像,它那斜披下的枝头,一层一层的。近生永远都是调皮的孩子,他会摇晃每一颗树木,大塔浑然倒塌。他也怕雪砸着,飞快恶逃跑,搓起一团雪球,扔向塔尖好像在挑衅。
夏天这个菜园就饱满,它被木桩穿插围住,防止动物的侵扰,妈妈种满了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有时候还会栽上几棵甜瓜,或是西瓜。各色的花儿相间,如同色彩斑斓的地毯一样。硕大的瓜果叶子上,几个蝉蜕孤零零的在那里。只是早晨还是含苞待放,沾满了露水,中午骄阳一照,变成了盛开的火焰。半亩多的园子,蔬菜树木各不相扰,阳光透过针尖般的叶子,蔬菜张得肥硕、果实累累。
在我们家房子前,有一个方形的水池,它是村里抽水,缓冲水流用的。他从申城莲花湖里弄来了几根青莲和香蒲,把它们插了进去。第二年还是稀稀疏疏的几颗,第三年就长满了整个池子。池边栽种的是几棵白桦树,因为空间狭小,它们长得又矮又小。池子里会留下很多鲫鱼和龙虾。那些鲫鱼每当水少的时候,便被我们放干了水,逮回家吃。
在爸爸干完了农田活,他又要去干建筑,现在他已经是个大工子,很多人抢着要爸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