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天落地的黄叶被风吹起,冬天也就到来了。
回到家以后,村里的人大都来看望爸爸,但有些人却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还要幸灾乐祸。
“一辈子,斗牌连五块钱都没输过,图个啥?”孙老头说着。
我从没见过爸爸发火,此刻他脸色铁青火着说道:“难道只有输钱,才是好的?我一辈子是没赌过钱,但我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我受苦,心里也是开心的。”
孙老头自己感觉到不对,他没有说话,就走了。
也许孙叔不是故意的,或许他认为人活的快活自在才是生活的本质。我们暂且不去管它,但在这个时刻,又在病人面前这样说,总是不对的。
生活,一天一天还在继续着。在妈妈细心的照顾下,爸爸在回家后渐渐的胖了起来。
当哥哥打电话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高兴的喜极而泣。“爸爸,还是有希望的。”我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着。
然而事与愿违,三个月后,爸爸去复查身体,癌症已经转移了。为了不让他绝望,我们骗他说:“身体已经全都好了。”
当冬天的雪褪去,河里的冰消融,春风便染绿了柳枝。万物复苏的季节,生命的力量便破土而出。它们吮吸着贵如油的春雨,沐浴着春风与春光,不久整个大地都是一片绿油油的。
这就是生命的坚强,这就是生的向往。千百万根野草,它们走过了早春,很快就开起了五颜六色的花儿。一片花的海洋,它们向这个世界炫耀着自己的妩媚与多姿。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爸爸生前唯一又过的幸福的生活。当他听说自己好了,就到学校附近给学生修自行车。由于他待人客气,生意很不错。
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参加了村里人的婚礼。在吃过那些味道比较大的饭菜后,回到家里他就感觉胃里很不舒服了。
从此,爸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病魔渐渐的把爸爸折磨的骨瘦如材。他头发也全白了,嘴唇泛着灰色。
有一天,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我们突然找不到他。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只是出去转转,但十二点了他还没回来。妈妈和我都开始着急,全村的人都惊动。大家分头寻找,找了大半天,我们也没发现他。
最后,我发现他的鱼竿不在了,我想可能是他心里难受却又无法排解,去钓鱼了。于是,我便飞快的去,在鱼塘的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他,他像一个瘦弱的孩子一样蹲在那里。等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池塘里的鱼漂一动不动的漂浮在那里。
“爸,你干啥呢?吃饭。”我看着他说。
“儿子,你回去吧,我再钓会,不用管我,你先回去吃饭吧。”
他平静的语气就像那漂浮着的鱼漂。
“一会饭凉,就不好吃了。大家都在找你呢。”我焦急的说着。
我理解爸爸的苦,可我又无法为他分担,更怕他一时想不开跳了下去。
他听到这句话,对我吼道:“找什么找,我又不是小孩,会死啊?”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发火,记得头一次他对我发火还是十多年前的事。具体我也记不清,只是太久太久。
我没有说话,站在那里。
“儿子,回去吧。爸再钓会,爸心里烧的难受。”
“爸,我知道。你钓,我回去跟妈说。”
他点了点头,我走了。一路上,我心里不是滋味,到了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迷茫,我真想生病的人是我,而不是爸爸。过往生活的苦难已经让他耗尽了心血,老来却要承受着生理和心里巨大的折磨。
生活,对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又该如何面对生活?这一片空旷的田野里,它又该如何才能承担的起这片希望?
那田野里的牛儿啊,它们套着牛轭,拉起田野里的泥土,然而它们吃的只不过是青草,冬天里却只能咽下那干枯的稻草。
以后爸爸多次把我叫到他的床前,有一次他对我说道:“儿啊,爸爸对不起你,不能看到你成家。你要是像你哥哥一样成家立业,爸爸死也安心了。”
即使在这个时候,他唯一关心的还是他的儿子,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被子大哭,哽咽着说道:“爸爸,不会的,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还是在给他生的希望,爸爸要是死了,我就成了单亲妈妈的孩子。那父爱的温暖,我只能在黑夜里对着天空祈盼。
爸爸沉默了一会,拉着我的手平静的说着:“儿啊,爸爸知道自己活着的日子不多了,以后懂事些,帮你妈妈多干活。虽然爸爸不在了,还有你哥。只要有你哥在,爸爸就安心了,你也有了着落。”
说过之后他就没再说话,我擦了眼泪看着他,他脸色发白,神情也没了,像一盏耗尽的油灯。突然,爸爸把我的手握的更紧了,他半闭着眼睛,眼里流出了一道清泪。
爸啊,你的那道清泪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你终于不用劳累了。你眼里的那道清泪,不在是痛苦,我会把它化作人间的大爱。你说你长的像***,说他像东方的太阳。我也要像你学习,付出对这个世界力所能及的爱。
我给爸爸拉了拉被子,过了许久,我见他睡熟了,就出去了。在走到院子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们家那颗葡萄树。
对于这棵葡萄树,那是我七岁那年的春节的一天晚上,我和爸爸亲手种的。记得那天爸爸从姑姑家回来,便高兴的说:“儿子,看,爸爸带了什么回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好吃的。等我从堂屋跑出来,看到一个大袋子。我指着袋子疑问道:“爸,什么好东西,这么大?”
爸爸打开袋子,一颗像蛇一样的树就凸现在我眼前。因为下雪的缘故,黝黑树根上粘接的湿润泥土都冻僵了。
“爸,这么冷,还能活吗?不会冻死了吧。”
“没冻死,它能活着呢。”爸爸坚定的说,他拿起葡萄树,边走边说:“走,老儿,和爸爸一起把它种了。”
“爸,它什么时候可以结果子啊?”
他乐呵呵的说:“明年你就能吃到果子了。”
看着眼前的葡萄树,它已经如此的苍老,很多新枝都已经死去,只留着粗老的竹杆还活着。我走近它,看着那嶙峋的主根,它的皮已经被岁月磨去,露出坚硬的躯干。
此刻,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跑到屋里,看着熟睡的爸爸。我把头枕在他的被边,一动不动的。爸爸的身边冰凉,但我的心如小时候和爸爸在雪天烤火般温暖。真正的父爱或许如此,深沉而缓慢。
又是一阵呕吐,我惊醒了。爸爸一个人弓着身子在那不停地呕吐,为了减少内心灼热和那种无以名状的酸味所带来的痛苦,他甚至把手放在了他的口中。我慌着站起来给他捶背……他示意我离开,无力地说:“儿子,走远点,脏……”
我没听从他的话,说道:“爸,好受点了吗?我给你倒点水喝。”
他“嗯”了一声,继续呕吐。
等我倒来了水,他停止了呕吐,便用水漱了漱口。
“爸,你喝点水,会好受点。”我递给他水说。
爸爸真的不想喝,但为了宽慰他的儿子,他还是勉强的喝了。可才喝一口,便又吐了起来。水落了一地,我找来煤灰掩了一下。就在我出去喊妈妈的时候,他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爸……”我失声痛哭起来。
他轻声说:“儿子,你今年多大了?”
“爸,我今年二十二岁。”
“也不小了,赶我们那时候,都结婚了,孩子,爸要是真不在了。你不要怕,还有你哥。爸走了,也没啥担心。”
我哭着,感觉这个世界都崩溃了。爸爸是良久的沉默,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小屋里,我看见他双眼紧闭着,用手微微示意我把灯关了。
我关了灯,走出屋子。外面风很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声,又嗖一下的飞走了。
在门外,我遇见了妈妈,它正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的田野。那是一个绿的世界,稻子齐刷刷的,这预示着秋天的丰收。勤劳的蜘蛛还在捕捉着蚊子,有几只黑色的甲壳虫在网上拼命的挣扎。
爸爸快死了,可在任何时候,他都是有着生的向往的——他舍不下我们娘三个。
有一天,一条土蛇不知怎么趴在了爸爸睡觉的矮床上。妈妈发现了它,要把它弄走。
爸爸听说后,他一下子从床上滚了下来,神情激动的给它磕头,嘴里念叨着:“老神仙,你是来看我的吗。你要是能让我好,我每年都供着你。”
说后,他又是一阵磕头。我跑了过去,扶起了爸爸。我摸着他的身子,爸爸瘦的只剩下一堆骨头。我怕蛇会咬到他,就说:“爸,咱们上床上休息去。老神仙听到了你的声音,它会保佑你的。”
那蛇好久没走,爸爸一直默默地看着他,长跪不起。突然不知受到什么惊吓,它拖着尾巴离开了。爸爸一直目送它离开,他的眼神像刚出生的婴儿。
对于土蛇到来,我不能迷信,我猜想或许癌症患者散发的气味对于蛇来说具有某种诱惑,希望这对医学研究有帮助,尽早的研发出治本的方法,让更多的病人解除痛苦。
在接下来的两天,爸爸确实能吃点东西。可两天后,我突然听到妈妈说:“孩他爸,你吃点东西啊?”
“妈,爸怎么了?”我急切的说道。
“你爸他不能吃饭了,这都喊了好几声,他也不答应……”妈妈哭着说道。
“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可以吃点东西了吗?“我哭道。
就在这时爸爸又不断呕吐起来。我的爸爸,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出了。现在,他吐出来的可都是他的胆汁。
妈妈吓懵了,她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哥,你快回来。爸爸快不行。”我赶紧打电话说道。
等哥哥回来的时候,他一把跪倒在爸爸的面前。
“爸……你现在哪里不舒服?”爸爸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躺着。
不久,看着爸爸平静下来,我们就走开了。
扑通的一声,爸爸从床上重重的摔了下来。此刻,他心里被病魔已经折磨到再也无法忍受的地步,爸爸想一头撞死在地上。我看到他的腿上已经没有肉了,留下青色的一大块。
我扶起他,在他面前哭了起来说:“爸,你不想想自己,也要为我和妈妈想想。你死了,我们咋办啊。”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着:“爸怎么舍得你们?爸真的难受。”
我抱着爸爸,脸贴他的额头上,哭喊着:“爸……”
还没等我们都平静下来,接下来爸爸又是不断的呕吐。爸爸估计真的不行了,哥哥便去找了医生问问,医生说爸爸可能撑不了几天。为了减少他的痛苦,按照国家法律的规定,可以注射吗啡以减少病人的痛苦。
这就是劳苦大众的悲哀,我亲爱的祖国,你睁开眼,看看啊。人整体生活的轻重要调和,要保持身体之轻但有力,思想之轻但有深度。
麦田里,火红的大烟花绚烂的盛开。那确实是人们为了止疼而去收取坚硬的大烟包子。
哥哥给爸爸注射了吗啡,看着眼前的爸爸,他在吗啡的作用下,镇静了很多。可这样,他再也没有和我们说话了,一天一天的就这样睡过去。
直到有一天,他好像拼劲全身的力气微微动着手指,招呼人过去,我和哥哥立刻跪了过去,他轻轻地说这些什么,可我和哥哥再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他突然加大了力气说道:“锁,爸爸不在了,你要替爸爸好好照顾你弟弟。”
爸爸以前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说过,这也变成了他临终的遗言。
在死亡面前,申城的迷信从来都会占据上风。在绝望的眼神里,一切不可能都变成了告慰心灵的可能。在爸爸即将走了的最后几天里,大姐端来一碗水放在锅台上,把一根枯小的木棒放在碗里,然后用手搅动水面,木棒立刻就随水流转了起来。
妈妈面容苦涩的看着,最后的结果是:木棒的一段指向了东面。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理,大姐说:“这是天命,是奶奶在那边冷,让他儿子过去给她取暖。”
在爸爸离开前的一天晚上,在夜里我十一点睡去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两只眼睛先是闭着(只有两只眼睛无任何其它部位),然后睁开看了我一眼就消失了。
我从梦里忧郁的醒来,时间显示凌晨两点三分十七秒,爸爸已经知道他就要走了,他不能给我言说,托梦给了我。我该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那一切都是真的,也许是巧合。
第二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爸爸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只有着呼吸。我贴近他的脸庞,那微弱的呼吸,这沉重的父爱,夹杂那无尽的痛苦与悔恨。
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平静。爸,让儿子安静的送你一程。我们不要痛苦,我们已经太过痛苦,现在让我们温暖的依偎着。
漆黑的柏树棺材,贡台那摇曳的白蜡。时间一秒一秒,这一秒一秒之间仿如隔着永恒。油尽灯灭,爸爸永远离开了我,连着他那最后微弱的呼吸。
不,爸爸没有走。我眼前浮现了他的微笑,他蹲坐在门前的木墩上喝着稀饭就着腌制的萝卜茎子。他还要吃过饭,去给人家盖房子。每当上梁的时候,捡些糖果和芝麻饼给我和哥哥吃。他从来都一个都舍不得吃,全部带回来。我和哥哥嚷着给他吃,他总说已经吃了。高中每个星期六晚上我回家,那个伟岸的身影总是在门外等待着我。他对我着笑,我冲过去大声地喊着:“爸,我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自从长大了以后,我陪伴你的时间真的太少了,太少了。
在出棺的那天早上,道仙让我们兄弟俩最后看一眼我们的爸爸。当掀开棺材的那一刻,爸爸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他真的走了。
哥哥和我最后在他面前恸哭喊了声:“爸……”
爸爸就要入土为安,他再也不要受苦了。看着爸爸的棺材,那燃烧的白蜡烛,我的泪水滴入了我的嘴里,我吞了进去。
“是千惠,近生来了吗?”我听到这句话,感觉思想都蒙了。
“二叔……”她哭着摸着爸爸的棺材,把脸贴了上去。
“二叔,二叔。”千惠又哭喊了起来。
出棺的时候,一路上震天的锣鼓在呼唤着亡者的灵魂。在人群的搀扶中,我和哥哥头戴白巾,捧着爸爸的遗像,拉着白布缠绕成的绳子给爸爸送棺,完成对爸爸最后的孝道。
那天,天色晴朗,田间的水稻也已经抽出了穗。
到了埋葬爸爸的地方,道仙让我们睡在土坑里为爸爸暖暖床。我和哥哥在上面打了几个滚,爸爸就被他们永远放了下去。
鞭炮声响起,啪啦啦的。当泥土一点点的掩盖了棺材的黑漆,爸爸终于走入了他自己的另一个世界,我想他一定是在天堂。他睡的地方长满青草,紧靠着爷爷。妈妈说爸爸还年轻,靠着爷爷,那样他不会害怕,父子俩还能说说话。
爸爸从土地里来,终于也到从土地里去。一位朴实的农民,一位和蔼的爸爸,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给他儿子依靠。
两天后,我回到了学校。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忍不住看着哥哥空间他的照片,他抱着他的孙女,嘴角略带微笑,眼角里却满是老来不幸的悲哀。
我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我擦去眼角的泪,在悔恨与坚强中写下:“爸,你一个人在那边还好吗?天冷,记得多穿件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