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相逢即是有缘,八字犯冲,或许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老天牵线。
旧上海的书寓里装潢雅致灯光暧昧,隔壁丝竹咿呀,这厢兽烟不断。黎睿款款拨开珠帘,红色琉璃的珠串衬托出他一张白皙高贵的脸。
“听说,乔先生想找我谈谈?”
萧沐刚进门,瞧见他这风骚的亮相当即蹙眉,躲苍蝇似的朝门边一退。
黎睿倒真似苍蝇追着臭鸡蛋似的紧追不舍,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帘里钻出来,拎起手里的文明棍挑了挑墨镜腿,末了摆出个更加欠打的笑容:“怎么,自己找上人家的,现在反倒害羞啦?”
“我找你,”萧沐转身,一脸的清心寡欲,“是为正经事。”
“喲,嫌这地方不正经?”黎睿原地转了个圈,展开双臂以示清白,“放眼世间清浊难辨,整个上海滩业已然沦为万国跑马场,乔先生想寻一方清静之地,恐怕还得您给亲自指条明路。再者,干不干净也不是焚个香敲个钟就能算的,关键还得看这儿——”说着他那不安分的文明棍往萧沐胸口一戳,恰好戳在他心窝上,“干不干静。”
萧沐的眉头猝不及防一跳,脸孔倏然涨红起来——谁能知道,黎睿那一下正好戳在他乳|尖,还恶作剧地碾了碾。
“你……”这一羞一怒,萧沐便少见地吃了螺丝。
“cut!”许导没来,仍是副导演顶着,看见异常立刻喊停。
周围拿反光板的,蹲在墙角扇香炉的,躲摄影机后头举收音杆的,都一下散开。
“都认真一点。”副导演严肃道。
黎睿知道事不关己,得意地拿起文明棍架在手上翻了个花,末了戳在鞋尖前头停下。
萧沐兀自心虚,忙垂下了头,除了自认有错,也怕人看出脸上的不自然。
“孙如怀状态不对。”孰料副导演点名,数落的却是黎睿, “演得也太轻浮了。”
“哈?”黎睿一脸吃惊。
萧沐诧异地去看场记,对方冲他悄然摆了摆手,示意这场ng的确与他没有关系。
原来在萧沐嘴瓢之前导演已经对本场表演不满意,因此提前摘了耳机,所以台词卡不卡壳他压根没有注意。令他在意的,就只有黎睿过度邪魅的表演。
副导演不比许导脾气耿直,看见黎睿的脸色以光速拉了下来,马上想起对方那圈内知名的大牌脾气,接下来的点评便换了种温和的方式:“不用这么刻意,情绪少一点,语气自然一点。”
副导演知道剧组现在进度紧张,并不想再火上浇油制造任何人为的麻烦,便觑着黎睿的脸色说道:“要不先休息十五分钟吧。大家调整一下,再琢磨琢磨。”
好大一个台阶端到面前,黎睿果然也不再为难,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等到钻回休息车,黎睿当即把剧本一摔,抱起了胳膊:“轻浮?开拍前谁跟我说要演成胸有成竹,欲擒故纵的?还要虚虚实实,挑逗试探……这还不是要撩么?——哥撩妹的时候就这样,他懂什么!”
不等他再编派出更多抱怨的理由,车窗从外面被人敲响了。
黎睿的专车特意贴过单面透视膜,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动静,当下他匆忙拿起剧本,一手开门:“十五分钟还没到呢。”
车门打开,车外站着的正是萧沐。
两人再度四目相对,萧沐脸上红晕褪去,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写满了心虚,一边望向黎睿一边不住地闪烁,几乎像在暗送秋波。
“黎老师打搅了,现在……现在方不方便谈谈?”
黎睿知道盯着他的眼睛瞧没准会着了道,便移开目光,冷漠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谈什么?”
“那个……文章,呃,诽谤,不,涉嫌诽谤的事……”
“真凭实据了还涉嫌?”黎睿一挑眉,“你倒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萧沐为难地看着他,“我是说,我是说我应该早一点来认错的。我们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反响,我们愿意道歉,公开的,公开道歉!给您造成了负面影响是我们的不对,都怪我们口没遮拦,下笔太重了,您怎么怪我都没有关系,就是希望别对剧组的工作产生影响……”
“‘海报演技’叫下笔重?‘立牌男星’叫下笔重?没有那个埋汰人的心思,会有这样的想象力?”黎睿索性迈开长腿,跨下车来,“那你说说,什么才叫下笔不重?”
“额……”萧沐还当真认真思索了一番,“平面……演技?”
“你、说、什、么!”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黎睿的目光简直就像两把火焰喷枪,萧沐就差没抱头鼠窜了,一脸哭腔,“您总不能逼我说谎呀。”
这一秒黎睿真想抽死他。
可他转眼想起那个大雨中的乔麟,那个床前落泪的乔麟,和那个与贾晓芸四目相对时,深情无限的乔麟,就在心里默默地收回了鞭子。
编剧曾神秘莫测地对他说过,乔麟是孙如怀的一个劫数,自从遇上了他,孙大少才知道那个灯火酒绿其乐无穷的花花世界将一去不复返了。乔麟让他有了理想,有了软肋,有了真正想要追寻的和害怕失去的。他让他人生的道路变得清晰,尽管代价是成倍的痛苦。
黎睿曾经觉得这段话说得gay里gay气,为此他也怀疑过《妙探》是不是传说中的卖腐剧。但公司里看过的女助理们都一脸真诚地向他保证这是货真价实的兄弟情,于是黎睿才将信将疑接下了角色。
但孙如怀的变化,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他身上。萧沐打破了一切黎睿习以为常的规则,他不按常理出牌,把自己惹得满身麻烦,但黎睿却没有办法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说的都是放屁。
当勇敢的孩子对穿新衣的皇帝戳穿了真相,皇帝会怎样?
乔麟告诉孙如怀,这个世界远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单纯公平,他把挡在他面前的纱帘一把揭开,把赤裸裸的真相曝光在他面前。孙如怀在巨大的崩溃与动摇后重新站了起来,而他黎睿呢?
当粉丝的滤镜褪去之后,他黎睿对自己的认识,究竟有多少?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乱写,更不应该对您有所隐瞒。这两天因为我的事给剧组带来了那么多麻烦,我连累了大家,让导演因为我而进医院,让大家陪我熬夜,还让人因为我而受伤……”萧沐一一数落着自己不是,没有丝毫掩饰,“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让我离开剧组我不会有半分怨言!可现在戏已经开拍了,中途换人对剧组是很大的损失,所以我想求求您,可不可以让我留下?别的无论什么您随便提要求,就是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做牛做马?想什么呢口味这么重,当我是变态吗?”黎睿嫌弃道。
“?”萧沐也没明白对方是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口味就重了。
他当然不知道做牛做马——意味着被人骑,而黎睿自然也不会把这污浊的脑回路解释给他听。
“好啊,你现在是想拿剧组来压我?”当下黎睿只是一本正经地板起脸,“你跟‘剧组’的关系是够好的,打个光都能特别关照着,是想等着我这戏播了,再黑我一次吗?不,这回人可是真‘黑’了,呵呵,不用在抹黑了。”
“哈?”萧沐一脸茫然。
黎睿见他装傻就来气,当即一字一顿:“我说!你刚才是不是关、照、过灯光,让他把光都对着你了?是不是?”
“我没有啊。”萧沐觉得莫名其妙。
黎睿啧啧两声:“别演了,这儿没摄影机。”
“他真没骗您。”一把粗哑的中年男声从车后绕过来,正是那包着三角巾的灯光师。
黎睿登时如警犬般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朝他身后张望:“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到,您不用多心,除了最后那句,我什么都没听到。”灯光师是老江湖了,尽管声音嘶哑而疲惫,回答的时候却是不卑不亢,丝毫没有低人一等的样子。
黎睿:“那你、你来干什么?”
“我也是来向您道歉的,跟他一样。”灯光师用完好的那只手朝萧沐一指,“上场戏是我没架好灯,特地来跟您说句对不起。”
黎睿防备地看看灯光师,又看看萧沐,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十八岁入这行,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有三十年了……”灯光师不疾不徐地说道,“以前跟着叶峰导演拍电影,后来香港开的戏少了,就跟着许导上大陆来干活。在这行干了这么久,没什么好得意的,无非就是还算敬业,大家都觉得用得上我。现场的灯光怎么安排,我们从来只听指导和导演的,哪个演员说一声就给光的事,我这辈子都没做过……我们吃了一辈子灯光的饭,丢不起这个面子。”
黎睿总算是听出对方的意思了。灯光师毕竟是圈内的老前辈,这么诚诚恳恳地用蹩脚的普通话给解释,虽然没有半个字是在怪他冤枉人,但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在打他黎睿的脸呢?
黎睿被说得尴尬,只好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灯光师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听下去:“您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断的吗?”
黎睿一愕,摇摇头。
“我的徒弟架灯的时候摔下来,我想接住他,却被他压断了。”
黎睿一皱眉:“你徒弟也太不小心了。”
“不是他不小心,是太累了,睡不饱啊……”灯光师看着黎睿,意味深长,“怎么会睡不饱的呢?因为前两天导演为了摆平投资人,把自己喝到肝痛进医院了。演员呢,因为这事儿压力大,一直ng,弄得当天进度赶不完,全组人都一起跟着加班……”
黎睿的目光移向萧沐,后者惭愧地低下了头。
然而灯光师却伸手拍了拍萧沐的肩膀,示意他抬起头来:“可是我不怪导演,他把自己喝进医院是为了咱们的戏。我也不怪那个ng的演员,二十出头的小伙,毛没长齐呢,上百个人的担子压他一人身上,换谁能轻松扛起来?但就算是这样,他做的也已经比大多数演员好得多了。我拍戏这么些年,都说市场是越来越好了,剧组越来越有钱了,可要我说,咱们这戏怎么拍得越来越不用心了呢?也只有在这小子身上,我才看见从前那些演员的样子。每场戏,不论大小,都他提前准备、反复练习,为了配合角色的情绪,他可以让自己一天不吃不喝,可以让自己在太阳底下跑到脱水。就为了能在镜头面前能像角色一点点,能表演得到位一点点,能尽快追上进度一点点,他再苦再累,也没有一句怨言。这样的演员,您说我能怪他吗?”
“郑师傅……”萧沐拉了拉灯光师的三角巾,示意他别说了。
郑师傅笑了,手掌覆在萧沐手上拍了拍,转脸向黎睿:“黎老师,您应该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黎睿没防备他有这么一问,当即尴尬:“我……”
郑师傅朝萧沐一指:“他知道。组里从摄影到道具到场务,叫什么他全知道。因为他把自己当成和我们一样,是做戏的人。不是什么主角,不是什么明星,是为了这一件事,一起工作战斗、拼死拼活的人!”
郑师傅说到激动处,几乎有些怆然了:“所以就算是断了一条胳膊,我也不会怪他。相反,他来找我道歉,我还安慰他——没事,就算别人都不支持他待下去,我支持他!只要咱们这行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在,就是再赔上我老郑的一条胳膊,我也愿意!”
他说得慷慨激昂,萧沐在旁边听得抹泪,不待郑师傅说完,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黎睿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却觉得像隔了关山万里。他默默看着这与自己无关的感动和投入,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所在意的一切是多么无聊,也头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些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