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杭回到崇川的时候,累的脚都抽筋了,想不明白这么着急是干嘛,过去的十几年都不着急,现在着急有什么用。楼上的灯是开的,萧杭在楼下转悠了一阵,在烧烤店打包了烤串,拎了几瓶酒上去。
林珈曼正想离开屋子,却碰上了风尘仆仆的萧杭。对视的几秒钟,林珈曼恨不得有时空转换的能力。做贼的心虚,不巧又碰到了户主。上回走的时候,偷走了萧杭的ipad,这个东西能显示萧杭的实时地理位置,也正是通过这个,知道了萧杭已经去了杭州。
“这个时间你怎么在这儿?”冷冰冰的质问。
林珈曼咽了咽口水,到嘴的话不知道怎么表达。萧杭看着她这张与她年龄不符的精致脸庞,眼神的闪躲,表情的局促,简直是一个犯了错不知道怎么办的孩子。萧杭走到餐桌,拉开桌布,把烤串和酒都摆上了桌。“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故事是很长的,长到这一生都不想再说。故事也很糟糕,浪漫的那部分不属于自己。就单独想想关于杭州的那部分吧,当年在杭州的事,萧子深总是三缄其口,多问几句,就要开始恶语相向,时间久了,也慢慢不感兴趣了,只知道应该是有处房产,放着画。
直到萧子深要离开的那天,他交出了在杭州的房产,林珈曼把钥匙狠狠地摔在地上:“你跟那个女人的东西,你自己保管,我们娘俩没了你一样会好好过!你不是要走吗,不是要去找她吗,走啊!”不气愤做不到,这套房子本来是打算和那个女孩一起住的。
那房子在哪啊,周围的风景美不美啊,比住在崇川净泠江边上的豪华江景房更舒服吗?
“你想知道什么?”林珈曼如鲠在喉,比自己已经高了半个多头的儿子,长得越来越俊朗,萧子深的基因展现的不错,一双灵动的眼睛手留给了儿子,深灰色深渊般的瞳孔,鼻梁挺拔,紧闭着嘴唇,只是沉默的时候显得忧郁,可能,原本他可以成为一个爱笑的男孩儿,只是错过了应有的人生,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应该是温暖的晨曦。
萧杭打开啤酒,呲的一声,这个屋子里,这一声呲都显的很大声,林珈曼也坐了下来。明明有想知道的几百个疑点,却理不清思绪,该怎么问才不会伤害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结局已经形成,她还是林曼的时候,就没有了丈夫。
她的实际年龄早就过了40,不得不说,保养的很好,都说这个时代,长张好脸,哪里吃不到饭,对比画上的女人,眼前的林珈曼,就算是现在的模样,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杭拿出手机,指着画上的女人。半天没有说话,萧杭看着林珈曼的眼泪,在眼睛里转着,硬生生收住了,没有离开眼眶:“她是苏清清,你爸的学生,都说她很有才华,你爸视她如宝,假如活着,应该是个画家了。”林珈曼猜得出萧杭的此刻繁琐的思绪里想要知道的一切,避重就轻,至少今天,还没有做好将苦水一吐而尽的准备,轻微仰着头,尽量装的高傲,尽量演的云淡风轻,语气要像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又是一个死讯,萧杭已经组织不出下一个问题了,而林珈曼突然夺了萧杭的手机,翻着照片,突然哈哈笑出了声:“宝贝,我就知道他杭州的房子里有东西,竟然这么多,你知道当年你爸的画值多少钱吗,不知道现在还能出个什么价?”这个疯女人兴奋的不对劲,今天的谈话是进行不下去了。
沉默的两个人开始喝酒,没多久,林珈曼就喝醉了,找地方吐,两只高跟鞋,一只扔在萧杭房间,一只扔在厨房,吐完倒头栽在沙发里,酒喝完了,没有故事,也许也不应该叫故事,太过笼统,应该叫伤心往事,只是还没到能够坦然说出来的时候。
林珈曼对这个屋子最绝望的那一天,是看到了萧子深最后的一转头,冰冷绝望的眼神,这么多年来都不敢回忆,他这样的人,永远自命不凡趾高气昂,只有那天说话是低声下气的。曾经做过假设,假如那天可以放下身段挽留一下,说不定,他会回来。一晚上也没找到萧子深去四川的火车票,阻挡不了他要去,至少撕烂他的票,解解气,告诉他要走也没那么容易。
长大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喝醉,想着扶她去睡,没想到她大力挣脱了,她终于还是哭了,她问萧杭:“妈妈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躲着我,我就想站校门口看看你放学,你为什么要跑,你差点被车撞到知道吗?你摔倒了,我想去扶你,你立马爬起来,跑那么,我怎么追你?”
“对不起……“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靠着沙发睡过去了,萧杭心中都是心疼和内疚,你不想说的,就不说,只要你高兴,我就把画都卖了!萧杭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扶着瘫软的林珈曼进房间。这个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萧杭在沙发上辗转难眠,一年难得见一面的人,最近出现的倒是挺勤快,走到阳台,风一阵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过梧你桐树旺盛的叶子。
林珈曼醒来时还带着微醺,宿醉过后,头嗡嗡地疼。厨房的锅里煮着粥,米香四溢,山珍海味都不算什么,只要这一口粥,看着厨房里还在忙活的萧杭,才发现,过去的十几年早就一梭而过,一个孩子的成长是如此快速,比时光快,比钟表快,比自己的衰老都要快。而这些,错过的就错过了。
萧杭,我还欠你一个故事……
林珈曼曾经对萧子深说过的最大的一句话是:你能给儿子的,我也可以,并且,要给他更好的,十倍百倍的好。
结果都是笑话,什么也给不了。直到有一天,她习惯性坐在飘窗上看着夜色中的净泠江,江边人头窜动,霓虹光怪陆离,住在这样的房子,是多少人的梦想,至少是自己曾经的梦寐以求。有些人盼望着自己的生活如绽放的烟火般绚丽,而有些人则更渴望如流水般平静,不争不抢,随地势而动,随风而流。这些年努力地有些过猛了。
旁边的地皮终于动工了,第二期工程,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开发商就说江景房只会买一套少一套,于是第二天立马又订了一套。国贸滨江一期和二期的,相隔不过一公里,等收到下一笔片酬,就可以还清所有的贷款,过户给萧杭了。一切都是出于真心,但是心里也很清楚,萧杭倔强的性子,不一定会领这一份情,有些爱无法用钱财弥补,有些恨也无法随时间消逝,就像流水中的石头,只是随着流水的摩擦变的圆滑,却没有被磨灭,依然十分坚硬,这些爱欠的萧杭,而这些恨自从年前收到萧子深的死讯开始,就找不到对象了。
萧杭在这个世上依靠的人都没有了,所有的亲情,像这个夜一样,空空荡荡。而自己这么多年,只想把这段母子关系藏起来,藏的越深越好,只是很可惜,藏起来不等于会忘记,更可笑的是就像藏私房钱一样,怕被发现,所以忍不住就会去检查检查。
“小杭,只要你不去找你爸,我什么都告诉你。”
“吃早饭吧,吃完早点回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都已经收拾好行李了,铁了心要走的,就跟当年的萧子深一模一样。林珈曼一声叹息,对,你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d字头的车到cd需要大约15小时,k字头的车则需要至少36个小时,到了cd再换车去九寨沟县,规划了半天,左然在地图上涂涂改改,最后的建议竟然是在cd逗留两天,吃顿火锅。
萧杭看着左然,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家伙别又是耍花招……左然一下洞穿了萧杭的顾虑:“你看啊,我们到cd都下午了,再赶路也不合适,大晚上多不安全,到都到了,还不吃一顿火锅?我保证,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离开了杭州的左然更加潇洒,头发都漂白了。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已经到达安徽境内,隧道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仿佛黑夜和黎明正在加速变换。既来之则安之,说得对,来都来了……
左然说当年萧叔叔一定是坐着k字头列车去的,所以未尝不可一试,卧铺车厢隔绝了车厢里的吵闹声和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列车员轮番经过:“瓜子,花生,香肠,饮料……”,“快餐快餐……”,“快干毛巾,价格实惠……”,终于,夜幕降临,左然在夜里睡得很沉,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漫长的带着轰鸣声的夜晚,高考毕业那年,左然组织了十几个兄弟去西藏,总耗时足有60个小时,张思美急的以为儿子死外边了。这次的30几个小时,简直小case。但是萧杭,伴随着吵闹声难以入眠,走过车厢去卫生间,硬座车厢内,众生百态,很多人就这样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人袒胸露乳,过道也因为行李的摆放而变得狭窄。
强忍着,不敢说出害怕两个字,前方的未知比杭州大了几十倍,路程行驶一半,竟然打起了退堂鼓,直到到达cd,萧杭问左然:“假如你的父亲抛弃了你,你会怎么样,会去找他吗?”抓耳挠腮好一阵,左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假设性的问题,他说:“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回答你这个关于人生的问题,就如化学反应,可能需要催化剂,先给哥们来顿火锅再说。”
第一站选择是锦里,土特产买了一大堆,一股脑全寄回了杭州。去杭州的时候,萧杭问河坊街好不好玩,左然说傻逼才去……锦里跟河坊街还挺像的。
吃火锅是必修课,等位等了两个小时,饿到吞口水,左然的兴奋点很高,点单的时候大言不惭,要一个变态辣汤底,半道被萧杭拦截,对服务员说:“我们是来旅游的……”服务员心领神会,但是端上来漂浮着无数辣椒,并且红的发紫的汤底还是让萧杭毛骨悚然,幸好巨大的锅子还给清汤留了一席之地,只是一趟卫生间的功夫,白汤全红了,左然吃的带劲十足,看着一脸鄙夷的萧杭说:“实在是太辣了,用你的清汤锅涮涮味……”,他一边擦着鼻涕喝汗,一擦往地上甩一把,一边不停的涮着肉。不得不说爽的很恶心。整个过程,左然打捞着肉,萧杭打捞着红辣椒。
回到酒店,萧杭给自己来了碗红烧牛肉泡面,这个辣的程度刚刚好。也算是酒足饭饱,萧杭累倒在床上,只是半夜被左然的呻吟吵醒。
医院诊断:急性肠胃炎。
倒在医院,上吐下泻的左然让萧杭一筹莫展,这家伙学的医学知识全部忘的一干二净,时不时还恳求萧杭:“哥们,求你不要让我客死他乡,我要回家,我这丫的拉完屎菊花都辣的疼。”萧杭这一路所有的惆怅都笑出了声。左然撑起病恹恹的身体,伸手接过这个夏季最不合时宜的一杯热水,喝完后扶着墙又跑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喊:“萧杭,我还有干净的内裤吗……”
“没了……”
“拿条你的给我先……”
什么叫好到穿一条裤子,萧杭花了18年终于知道了,虽然经历坎坷,好在结果是好的。7天后,左然才最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漫步在cd街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啊呀,我以后肯定要带着我的马子来这里,太安逸了,巴适得很啊!”
7天有多长,萧杭都能看到左然的黑已经发冒出来了,终于开口:“咱没多少钱了,要不回去吧,你回杭州,我回崇川。”左然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有845块,然后抢过萧杭的钱包,兜比脸还干净,还剩87块,翻来覆去三遍:“哥们,我跟你来不是为了旅游的!你不是还有信用卡……还是黑的,能用不?”
“假如你的父亲抛弃了你,你会怎么样,会去找他吗?”
这家伙太执着,左然拿他没办法。“你非得这么问,那就只好回答你了,我会去找他,要抚养费!我要是你,我还得找个电视台的一起去。然后在电视里煽情地说,血浓于水,人生难得是亲情,我不要钱,我只想来叫他一声爸爸!”
这样的朋友,真是不可多得。
“左然,我是认真的,这几天我又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去找个死人了……”
“我妈说,他连路边的猫都关心的不行,你相信他是抛妻弃子的人吗?如果你信,那我们这就打道回府,你要是不信,我们就继续走下去,因为这个真相,你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你未成年,你不知道成年人有很多苦衷的……就像我爸,私房钱藏了十几年,就是为了男人的铮铮铁骨!”
这个人的正经话从来没超过三句,但是这个决定左然做的很严谨,有因为也有所以,因为不信,所以需要真相,这个真相太重要了。最终还是启程去往九寨沟,信用卡的第一笔消费,在茶店子车站,买了大巴车票,行程需要七个半小时。半道上,林珈曼的电话不停轰炸。每一次都狠心按掉,怕接起电话是一场风波。
“小杭,你别去找他,妈妈求你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你回来吧!”看着短信,萧杭有些无地自容,自己想解开的迷,是别人身上的伤疤,林珈曼的伤口难以愈合,从始至终都是厚厚的硬痂,揭开的越用力,二次伤害越大。萧杭不想做揭伤疤的人,那些自己想知道的,理应自己去找答案。
这个世界总会下雨。有些人,喜欢下雨,是因为他有家,家有屋檐,屋檐下有一盏清茶,由他阶前点滴到天明,可是萧杭,一无所有,所以,要下雨,就来一场疾风劲雨,天晴的快,路才不会那么泥泞。
九寨沟快到了,雨该停了。
在县城逗留了两天,街道清凉舒爽,连天空都蓝的很澄澈。左然说:“城里的的天空,是碎的。被林立的高楼切碎。你看我是不是个诗人……”
萧杭没听见,享受着视野之内的一切,天空、白云、青山,这里的恬静和安详,是埋葬了萧子深的诗和远方。有的人是因为爱一个人,而选择一座城,而又些人,是爱一座城,而成了埋骨他乡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