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的冬天。
在六道骸的记忆中,那是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自打入冬以来,天空就终日沉压着厚重的阴云,太阳被阻隔在云层的另一边,连阳光都很难见到。空气阴冷阴冷的,寒气像不动声色的游蛇,噬魂附骨,无孔不入。作为nr,六道骸倒是不惧这样的寒冷,但有些人不行。
比如,沢田纲吉。
自从在两年前的“欧米璐家族背叛事件”中受了重伤,这个人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虽然医生说他其实康复得很好,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可所有人都感到这位首领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最明显的就是,这两年间,他的身体没有丝毫成长,始终维持着17岁的样子。而同龄人诸如狱寺隼人他们,都已经越过了少年的阶段,变成了成熟的青年模样。没人能解释发生在少年身上的诡异情况,无论找来多少医生,他们都束手无策,只能推测或许是那次的重伤让少年身体受到了什么刺激,除了慢慢调养,别无他法。
但这样的调养明显并不见效,这个冬天一开始,沢田纲吉就病倒了。持续不断的低烧,让他浑身无力、食不下咽,甚至久坐一点就会头晕,但他根本无法遵照医嘱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因为那时正是彭格列和密鲁菲奥雷关系最恶化的时期,也是彭格列面临最大危机的时刻。就在不久前,彭格列家族研究所在一次蹊跷而又可怕的爆炸事件中毁于一旦,这件事立刻震动了整个黑手党界。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一恶性事件是谁干的,但所有人都知道绝对和密鲁菲奥雷有关——因为爆炸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密鲁菲奥雷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彭格列的同盟家族发动了攻击,他们的准备是如此充分,小的家族直接被吞并,大的家族虽负隅顽抗,也伤亡惨重。更雪上加霜的是,彭格列里的二号实权者xanxus在前去救援同盟家族的时候,突然就失去了联系,至今生死不明。
一系列的变故如此突然,简直就像一场策划精良、蓄谋已久的阴谋,节奏紧凑得让人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四面八方的压力瞬间以灭顶之势向这位彭格列的年轻首领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眼睛所关注、揣测、窥视,中立者都在观望,同盟者也出现了动摇,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是强硬地反击,还是忍辱地退让?是让彭格列的百年荣光就此蒙上阴影,还是孤注一掷,用鲜血和战火捍卫家族的尊严?
六道骸想,那阵子,应该是沢田纲吉最艰难最忙碌的日子。对外,他要频繁地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巩固家族同盟,拉拢中立家族;对内,他要梳理乱成一团的局面,安抚家族成员的情绪,用冷静的姿态为下属们做出各种部署。他的成长比任何人都快捷而迅速,他的蜕变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就像一场奔跑的竞赛,哪怕双腿已经沉重得不堪负荷,双脚已在荆棘中鲜血淋漓,他却只能逼迫着自己比所有人都跑得更快更远,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让尚显羸弱的自己,顽强地撑起这个庞大的家族。“首领”二字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荣耀,而是必须为之付出一切的责任,是让他不敢、也不能倒下的理由。
这样的沢田纲吉,对六道骸来说其实是陌生的——他终于完全融入了黑手党的世界,越来越熟悉这里的规则,越来越明白自己拥有的能量,也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上位者。有时,六道骸甚至读不懂那双褐色眼眸中蕴藏的真实情绪,虽然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清澈,他脸上的笑容也始终温暖而柔和,六道骸却觉得自己不再能看透他。就像一潭深池,池水始终清澈,但它太深了,深得让你根本无法一眼望到底。
深不可测——这个词,六道骸从没想过有一日竟会被用在沢田纲吉身上。没有人知道他的潜力有多少,没有人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这样的转变对沢田纲吉而言,是多么的可悲。
是的,可悲。六道骸坚信着这一点,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的懂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了。
——在沢田纲吉的梦境中。
这是少年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秘密。在未得到教父允许的情况下,nr是不可能侵入教父的梦境的,但六道骸却做到了。
那时他秘密接受身体改造的效果已初步显露,就算没有得到允许,他也可以随意出入沢田纲吉的梦境。六道骸本以为在外界可怕的压力下,沢田纲吉的梦境应该是沉重而压抑的,但他看到的,却是蔚蓝清澈的天空,温柔和煦的阳光,碧绿的草地蔓延到天边,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花香。
这样美丽的梦境,六道骸其实并不陌生,甚至,还很熟悉。因为在他还未变成nr时,在他还能以人类的姿态进入这个人的梦中时,他看到的就一直是这样的幻境。
——但那已经□□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沢田纲吉,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都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表现,过去了这么多年,甚至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来形容也不为过,这个人的梦境,却依旧纯净如初。或许,这个人也在抗拒着改变。明明已经被拖入了污秽的泥淖,双手也沾染了洗不去的鲜血,内心还是不肯妥协,还想在这个残酷黑暗的黑手党世界里保留住最后的纯洁和天真。这是他最后的坚持和抗争,但在六道骸看来,这种固执是那么的愚蠢,那么的可笑,那么的……可悲。
既然你做不到义无反顾地改变,当初为何不抓紧我,让我带你一起离开。如果你那时能再果断一点,再狠心一点,再奋不顾身一点,很多事情或许就大不相同。
但一切的“如果”已没有任何意义。沢田纲吉最终成为了彭格列的首领,自己也阴错阳差成为了他的守护者。更荒谬的是,他们甚至不再是平等的朋友,而变成了教父与nr这种畸形的依存关系。很长一段时期内,他们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六道骸无法为这件事释怀,沢田纲吉也因此心怀愧疚,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古怪而别扭,度过了一段十分糟糕的日子。直到前阵子,六道骸对沢田纲吉的态度才稍有缓和,可对方又关闭了心扉,为了家族,为了责任,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让六道骸越来越陌生的样子,陌生到他必须潜入最没有防备的梦境,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他。
简直就像一个令人窒息的死循环,他们总是在错过,错过相知,错过相爱,错过相许,错过每一个能心意相通的瞬间。如果——六道骸时常会这样想——如果我还是人类,如果我仍拥有带他离开的能力,如果我不再受到nr法则的束缚,我们是不是就能走回正确的轨道,让一切重新开始?
那封来自密鲁菲奥雷的信件,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信件是手写的,直接被送递到彭格列首领办公桌上,落款的名字是“白兰·杰索”,信中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请求进行和谈。
这其实是很蹊跷的一件事。对方主动提出和谈,这是服软的表现,但从当时两个家族的战况来看,虽然彭格列顶住了压力,实际却并不占上风。可对方请求和谈的意思如此坚决,他们甚至主动让出了一部分攻占的领地,只求能在谈判桌上与彭格列家族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为表诚意,密鲁菲奥雷还提出:谈判的时间和地点,都可以由彭格列来决定。
虽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沢田纲吉还是同意了。谈判的地点被定在彭格列总部,但没有人想到,谈判那天,密鲁菲奥雷前来赴约的,只有一个人。
——只有白兰·杰索他自己。
当那个银灰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的白发男子独自走下车,并说他是唯一的来访者时,所有人,包括六道骸都愣了。到底是怎样的狂妄,能让这个人满不在乎地独自一人就敢前来敌对家族的领地?而那人对此的解释却是——
“这代表了我的诚意哦,纲吉君~”
他的确处处显得自己很有诚意的样子。
在进入谈判室前,当沢田纲吉按惯例准备卸去身上的武器时,那个人甚至还按住了他的手,摇摇头。
“哦,你不必这么做的,纲吉君。”男人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很强的戒心,谈判期间,你们大可以带着身上的武器,我不介意。”
六道骸当时就站在沢田纲吉身边,因为其他守护者无法及时赶回总部,所以他是今天谈判席上保护首领的唯一一位守护者。看到少年面露犹豫,六道骸立刻说。
“既然白兰先生这么好心,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白兰·杰索朝这边望了一眼,突然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纲吉君,您的这位雾守很明事理呢。”白兰居高临下的口吻让六道骸听得很不舒服,可对方像是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把卸下来的武器直接递到了六道骸面前。
“能请你帮我保管一下吗?”白兰笑眯眯地说。
那是一只银色的□□。造型玲珑而小巧,枪身镂刻着精致的花纹,枪口泛着银色的冷光。六道骸虽然觉得奇怪,但直接拒绝又会显得露怯,于是顺势接过。入手便觉得这把枪沉甸甸的,和它表面看起来的小巧完全不同;而且材质似乎也不普通,握在手里觉得寒气逼人,古怪非常。
“那就谢谢你了。”白兰微笑着,用甜腻得甚至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声音说。
“一定要帮我好好保管哦,彭格列的雾守先生。”
***
谈判准时开始了。
进展却并不顺利。
入席前,这位密鲁菲奥雷的首领明明处处都摆出诚意满满的姿态,但等正式落座,沢田纲吉同他开始谈正事时,对方又显得兴趣缺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彭格列的陪同人员都隐隐有了怒色,到最后,沢田纲吉也有点忍无可忍,他放下手里的协议书,竭力克制着自己的不满,说。
“白兰先生,我对协议条款的陈述和解释让您觉得不满意吗?”
男子漫不经心地翻了几下资料,把它们放到一边,然后双手十指交叉,迎着沢田纲吉略带谴责的目光,笑眯眯道。
“我没有任何不满意,您考虑得很周到,这份协议也很公平。”
“那您……”
“只可惜,我并不是来和谈的。”
温柔的声音,吐露出的却是如此惊人的句子。所有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露出戒备的神色,男子似乎并不在乎众人的敌意,始终面带微笑,面具下那双冰紫色的眸子,始终一眼不眨地望着对面的褐发少年。
“我就是想见见你,顺便……”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刻意压低,带着几分魅惑,又透露出一种不容回驳的强势。
“……来问纲吉君你一句话。”
在场的人立刻把目光投向他们的首领,但坐在谈判桌前的少年,许久都没有说话。
别人或许不知道,离首领最近的六道骸却是看得很清楚——沢田纲吉垂在身侧的左手,已握攥成拳。他握得那样用力,用力到骨节都开始泛白,他的指尖深深凹进掌心,隐隐甚至能看到几丝血痕。
——他正在极力地忍耐。
到这个份上,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次谈判算是告吹了,而这已经不是白兰第一次出尔反尔。眼前这个恶劣的男人,这个弹指间就夺走数千条人命,却还能笑得如此云淡风轻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把彭格列的尊严践踏在脚下。他的狂妄,他的傲慢,他的藐视,袒露无余。
最后,沢田纲吉还是控制住了情绪,平静出声。
“您要问什么,白兰先生?”
仿佛根本没有听出对方声音的冰冷,白兰依旧笑得亲切而自在。
“你能自己走过来,让我单独告诉你吗?”他的目光从彭格列众多随行人员身上一掠而过,最后重新望向沢田纲吉。
“因为我要问你的话……不想被别人听到。”
现场顿时骚动起来,有人甚至忍不住愤怒地喊出口。
“你这家伙不要太过分了!”
任谁都知道,谈判已经破裂,而且是以十分难堪的形式破裂。戏耍了彭格列众人的男人非但没有愧色,反而还大言不惭地对他们的首领一再提出非分的要求,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过分吗?怎么会?”白兰耸耸肩,干脆地无视掉所有人的愤怒,摆出一副无辜的姿态,“你们也都搜过我的身了,我可是手无寸铁的。而且我都孤身来到你们的大总部了,你不会连走到我面前听一句话的胆量都没有吧,纲吉君?”他后半段话就是说给沢田纲吉听的。
六道骸对白兰的这种行径自然也十分憎恶,他刚想和沢田纲吉说不要理会这个无赖,少年却已经站了起来。
“好吧。”他说,“我就听听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白兰先生。”
沢田纲吉离开座位要朝白兰走过去时,六道骸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那完全是本能的行为,虽然白兰说得对,他根本不可能对沢田纲吉造成什么威胁,可六道骸还是不想让沢田纲吉就这样过去。被扯住胳膊的沢田纲吉诧异地回头看了六道骸一眼,因为还生着病,少年的脸色很苍白,但当他勾起嘴角,淡淡微笑的时候,还是会让人感到一种安心的温暖。
“只是听一句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用口型说。
六道骸最终放开了手。
他找不到挽留这个人的理由,只能看着少年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白兰走去。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单薄,连日的疲劳让他比过去又消瘦了很多,但他的脚步坚实而沉稳,完全没有失去首领该有的气宇和风度。在所有人都注目着沢田纲吉的时候,六道骸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白兰,发现这个一直带着轻佻笑容的人,不知何时已完全敛起了笑意。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从对方微微绷直的身体来看,六道骸觉得白兰似乎有点紧张。
紧张?这个词刚一出现在脑中,六道骸就觉得很荒谬了。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一个狂妄到孤身进入敌方总部都面不改色的人,怎么会产生紧张的情绪?莫非是白兰要问的那句话对他很重要,所以他是在为那个未知的结果而忐忑?
在六道骸心存疑惑的时候,沢田纲吉已经走到了白兰的身边。男人主动站起来,在沢田纲吉反应过来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低头在少年耳边说了几句话。
六道骸不知道沢田纲吉听到了什么,他只知道在听完那番话后,沢田纲吉的瞳眸骤然紧缩,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惊愕,继而变成了无法掩饰的厌恶。六道骸真的很少见到沢田纲吉会把憎恨和厌恶表现得如此□□裸,但他真的就用那样的目光,瞪了白兰一眼,然后拍掉了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
“我真的很吃惊,你问的居然是这种事情。”沢田纲吉冷冷道,“如此荒唐的提议,你以为我会采纳吗?”
“荒唐?”白兰笑了,但笑容已不如之前那样轻松,“我可是很认真的。”
“那我也很认真地告诉你——想都不要想。”沢田纲吉明显生气了,毫不客气地撂下了狠话,转身要走,却被白兰抓住了手。
“何必这么着急就拒绝?”虽然竭力表现得轻松,可不难听出男人的声音略显僵硬,“我可以再给你一段时间考虑。”
“不必了。”沢田纲吉不耐烦地想要甩开他,“我不相信你。”
白兰终于没有再纠缠,在彭格列的护卫人员冲过来前,他已经松开了手。沢田纲吉没有理他,径直朝自己的座位走去,他甚至头都没有回一下,所以他并不知道,那一瞬,白兰望向他的目光是何等的复杂。那时那刻,或许只有一直警惕地紧盯着白兰的六道骸看到了,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冰紫色眼眸,到底融汇了多么复杂的情感——失望、遗憾、伤感、痛苦、叹息,以及……最终摧毁了一切,占据了一切,颠覆了一切的,冷酷。
“我给过你机会了。”他突然扬起声调,似乎是对所有人宣告,又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所以,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说罢,白发男子的目光陡然一转,朝六道骸的方向望去。
“你还在等什么呢,骸君?”他说。
六道骸并不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白兰到底说了什么,身体却已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突然扬手一握,三叉戟已出现在了手上,只是横空一扫,挡在身前的人都已在凌厉寒光中倒下,喷溅出来的鲜血在那一霎交织成一片血雾,浓烈的血腥味顷刻弥散开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六道骸自己。
“六道骸,你疯了?!!”有人在尖叫。
“骸大人,你、你到底在干什么??!!”有人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但更多的人,却是迅速反应过来,并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叛徒……他是我们彭格列的叛徒!!!”
但六道骸的攻击,已势不可挡。
彭格列中大多数人对六道骸的认知,都停留在他诡异莫测的幻术上,所以他们从没想到,这个人的武力攻击,居然也是如此的可怕。虽然所有人已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冲上去拦截,这个魔鬼般的刽子手已宛如暴风般席卷而过,所经之处,血流成河。但凡阻拦者,无一例外遭受重创,对方下手狠辣,招招致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偌大的会议厅已变成了人间地狱。而在交锋中,人们已经看出六道骸前进的意图——
他的目标是首领!
但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从六道骸疯狂攻击到他一脚踏上会议桌,拔枪对准身边没有任何护卫的沢田纲吉,到底过去了多久?是一秒钟,还是两秒钟?
“首领大人!快闪开!!!!”有人在嘶吼。
已经迟了。
火光闪现,枪声响起,“砰”的一声过后,鲜血悄无声息地浸染开来,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就安静了。
——安静得时间似乎都凝固,安静得每个人似乎都停止了心跳,安静得……只能听到那个人倒下的声音。
不。
不……
不!!!!!!!!
“纲吉!!!!!”
没有人明白这个刺杀了首领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爆发出这样的呐喊,没有人发现这声喊叫中蕴含的是怎样的绝望和崩溃,他们所知道的,所明白的,所懂得的事只有一件——这个人是叛徒,是罪人,是杀人者。他辜负了首领的信任,他杀掉了彭格列最大的信仰,他该死。
他该死!!!!!
虽然之前的交锋已有太多人倒下,剩下的人还是像亡命徒般,不顾伤势挣扎着冲上来。占尽上风的六道骸怎么会被反制,他甚至不再满足重创对手,而是像死神般肆无忌惮地收割起昔日同僚的性命。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一条又一条生命消逝,这里俨然已成为修罗血场,每个人都被卷入其中,每个人都像疯狂的野兽般鏖战,每个人都身染腥红的污血。
——除了一个人。
——除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坐在会议桌的尽头,双手抱臂,嘴角噙着优雅笑意的人。
飞溅在室内的鲜血没有泼溅到这个人身上分毫,白色的西服始终洁白如初,他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又像是一个欣赏戏剧的观赏者,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饶有兴味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别人几乎都忘记了这个人,但六道骸没有。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确信眼下的情况和这个男人脱不了干系——枪杀了沢田纲吉的□□就是这个人交给自己的。此时屋里还存活的人已所剩无几,当六道骸用三叉戟贯穿了最后一个人的喉咙,收回的戟锋没有继续补刀,而是骤然一转,朝着自己的右眼刺来。
那一瞬,一直优游自若的白发男人眼中终于出现了惊愕,而三叉戟已经被六道骸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右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六道骸感觉自己似乎被硬生生地撕裂,极致的痛感却让他终于在那一霎抢回了身体的主动权。没有犹豫,六道骸霍然转身,扬起三叉戟狠狠甩向男人。这一瞬的逆转让人猝不及防,但白兰还是避开了六道骸的攻击,只是在他闪身的时候,因动作过大,脸上的面具不慎掉落下来。
在看到白兰真容的时候,六道骸瞬间就愣住了。虽然和印象中有所差异,但眼前这张脸,尤其是左眼角下的那枚紫色刺青,让他立刻就联想到了一个人。
——说“人”其实并不十分准确。因为那个“人”,是名nr。
是他???
怎么可能!!!!
已经没有时间让六道骸验证自己的猜测了。他听到门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身体又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六道骸拼劲最后一丝力气,飞身跳起,朝着会议室的窗子狠狠撞去。
随着玻璃的轰然碎裂,六道骸跳出了窗子,几乎就在同时,会议室的门被撞开,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云雀恭弥严厉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你们到底在……”
然后声音就断掉了。
——那么突兀地,就断掉了。
玻璃的碎渣犹在空中纷飞,沾血的黑色衣角在寒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六道骸最后回望了一眼,他看到无数人涌进屋里,他们惊叫着,纷纷冲过去查看首领的情况,并试图用各种方式进行抢救,但……没用的。
因为六道骸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在他闭上眼睛的那瞬间,自己的系统已经弹出了一个冰冷的提示。
——
他自由了。
他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摆脱了最为憎恨的束缚。他终于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受任何人的摆布。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却是在这一刻,才突然发现,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他想要的,只是那个人能好好活着。哪怕自己要永远忍受那种畸形的束缚关系,哪怕自己的心意和爱恋只能深深窒息在心中,哪怕自己永远都不能成为他眼中最特殊的那一个,都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我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
他终于懂得了一切,醒悟了一切,明白了一切。
——在他已经失去了那个人的时候。
他重重地跌落到楼下,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狼狈地摔落在地上。他的右眼流血不止,视野里一片疯狂的血红,闭上眼睛,能感到粘稠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就像蜿蜒流淌的血泪。
阴沉的天际开始飘落雪花,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远方突然传来了丧钟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直至全城的钟楼都呼应般发出了沉重的鸣响,在这个落雪的早上,连绵成一片凄惶而不安的钟鸣。全城的人都疑惑地驻足,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丧钟,为谁而鸣?
那注定是六道骸永远难忘的一个早上。他捂着流血不止的右眼,在落雪的街头跌跌撞撞地奔逃。但凡见到他这副样子的人都惊恐地纷纷避开,他无处可去,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整个世界都在拒绝他排斥他,只有洁白的雪花还在簌簌地飘落,那样的安静,那样的祥和,那样的不知世事。他恍然就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沢田纲吉时,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早上。那时他附身在白枭上,从家族的人体改造所里逃出来,穷途末路,狼狈不堪,最终精疲力尽地坠落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就在他奄奄一息,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清亮而干净的声音。
——呀,编号10000,快来帮帮忙,这里有只受伤的小鸟呢!
那时的六道骸已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在他彻底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别怕,我来救你了。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甚至连对方的样子都没看清,那一刻,他却突然无比安心。从来都用戒备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求助于人,从来都不知信任为何物的他,却在听到那句话时,忍不住就深深地相信——
——得救了。
同样的仓皇狼狈,走投无路,十年前,他因那个人的出现而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谋得一方容身之处;十年后,他却亲手杀死了这个唯一能救赎他的人。
落雪无痕,大地顷刻已变成白茫茫一片。那些疮痍,那些伤痛,那些寥落不堪的过去,都静谧地沉睡在洁白无瑕的雪被下。温柔的落雪遮盖了一切,抹去了一切,不留一丝痕迹。
但那些深藏在心中的痛楚与伤痕,却是怎样都无法抹去的。它们如此的刻骨铭心,哪怕穷其一生,都摆脱不掉那种战栗的痛苦。时光的法则在它们面前也黯然失色,它们不会消失,不会淡去,只会像绵密的银针,像永远不会终止的噩梦,无时无刻地刺痛你,伤害你,折磨你,无处可逃。
***
“我擅自接受了身体改造,才会引发那次的失控事件。否则在nr法则的约束下,我是不可能向自己的教父开枪的。”编号96096的声音淡淡的,在讲述的过程中,她一直都是如此,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所有人都说我是叛徒,我也不想去解释。就算是被利用,害死了他的人,的确是我。我不会回避我的过错,心甘情愿承受所有责罚,但我没想到……在我决心去复仇的时候,我又见到了我的教父。”
“你又见到了他?”编号27027惊呼出声,“你的意思是……他其实并没死吗??”
编号96096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不是很好吗?”编号27027不由得高兴起来,“你并没有害死他,你根本不必再承受那种自责的痛苦啊。”
编号96096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她只是用一种让少年看不懂的悲伤表情,沉默地看了他许久。
“是的,我也曾为他并没有死而欣慰,但很快我就不那么想了。”她说,“你知道那时他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吗?你知道白兰都对他做了什么吗??”少女突然用手捂住脸,从她颤抖的手指来看,她已不能像之前那样再保持平静。
“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甚至不再是人类!他像一个玩物般被囚禁着,活得没有丝毫尊严。当我看到他被那样亵渎和侮辱时,我才知道——死亡对他而言,竟然才是最好的结局。我做不到彻底拯救他,只能竭尽所能先把他从白兰手里救出来,让他能够重新掌控自己的命运。虽然我重新认他为教父,他却并不知情,而且在我沉睡后,我也根本不希望他会来救我。因为□□我本体的人是白兰,他对这种事肯定早有防范,如果我的教父来了,无异是自投罗网,我已经害死过他一次,我不能再害他第二次。”
编号27027沉默了。他听得出对方言语中的坚决,那种不留任何念想的决绝,让他忍不住感到一种无奈的悲凉。
“你真的甘心吗?”半晌,编号27027问。
“不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他是否还记得你,但至少,他还活着,他还是你的教父。你真的甘心就这样结束,永远与他分离吗?你甘心吗?”
——你,甘心吗?
当然不。
怎么可能会甘心?怎么可能想放手?怎么可能希望从此永不相见?
但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办法。
他不能让他去涉险,不能让他又一次落入白兰的陷阱,更不能……乞求一个被自己害死过的人,冒着重重危险来救他这个罪人。
所以,最后编号96096只是淡淡一笑,眸光平静如水,没有丝毫动摇。
“我甘心啊。”她说,“我甚至要感谢上天,让我在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过错后,还能再与他相见,还能最后帮他一次。我已别无所求,更没有丝毫遗憾。”
编号27027皱了皱眉,他微微垂下头,双手渐渐握攥成拳。
“……但我不甘心。”
编号96096的瞳孔骤缩了一下。
“我不甘心看你就这样放弃。”少年猛地抬起头,褐色的眼眸中有细碎的光点在闪耀,直至连缀成一片火焰般耀眼的光辉。
“既然你能救出你的教父,让他重新掌控自己的命运,你自己为什么不行?你同样可以重新开始,让自己努力地活下去!”编号27027说,“如果你怕你的教父再被白兰迫害,那我就去打败白兰,然后把你救出来!我会带你去找你的教父,让他唤醒你,拯救你。”
编号96096完全怔住了。她根本消化不了自己听到的信息,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急切地想要制止。
“你不能……”
“我能的。”编号27027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他一只手搭上编号96096的肩,直视着她的眼睛。少年的目光干净而纯粹,没有丝毫动摇。虽然他还理解不了露切大人说过的那些话,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更不知道在无法找到教父的这十年中他能做些什么,但现在,他想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我要帮你,我要救你,我要带你去找你的教父——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他突然倾身,将少女拢在了怀中——这是一个温柔的拥抱,轻柔得就像洁白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头,却留下了那样深刻的温暖,温暖得……让编号96096瞬间就丧失了拒绝的勇气。
“别再把自己困在过去,也别轻易否掉自己的未来,虽然你失去了教父,但你并不是一个人。”她听到那个人在耳边说。
“……你还有我啊。”
——我,就在你身边。
那一刻,编号96096恍若又听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声音,那道照亮进他心底的光,那个永远不会被遗忘的瞬间。
——别怕,我来救你了。
“你觉得……”编号96096突然轻声问,“我的教父如果重新见到我,他会原谅我吗?”
编号27027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
“但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是那么温柔的人,我想,不管他肯不肯原谅你,他都一定不希望你如此难过,他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怀里的人许久没有回音,编号27027刚想低头去看,蓦地就被对方回抱住了肩,下一秒,少女已仰起头,深深吻上了他的唇。
明明是那样虚弱的身体,拥抱却如此迫切而用力,仿佛再也不愿松开。编号27027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编号96096告诉他,接吻时需要把眼睛闭上。于是少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他听到那个人宛如哭泣般一直不停地呢喃着细碎的句子,并将他抱得更紧。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编号27027不知道编号96096为何要道歉,就像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地底深处,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那个被锁链牢牢禁锢着身体,并因力量的流逝已无力再睁开眼睛的蓝发男子,眼角突然流溢出了连绵的眼泪。
“对不起。”那个男人喃喃道。
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根本无法传递到少年的心里,他知道自己陪在少年身边的时间只能用秒钟来计时,他知道有些事情无论怎样懊悔也再无法挽回,但在他的时间彻底停滞之前,在他即将被漫长的黑暗吞噬之前,他只想告诉这个人——
——对不起。
以及。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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