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27027做了一个梦。
这其实很奇怪,毕竟“梦”是人类的专属行为,人脑可以在梦中重组思维的碎片,逃避现实生活的麻烦和混乱,但机器人不需要——它们见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感到的,全是一组组清晰有序的数据,有条不紊地存放在数据库中。
可编号27027还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完全陌生的,梦。
他梦见自己坐在一座大宅的门口,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古老宅子,绿色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整面砖墙,黑棱窗户后拉着暗红色的天鹅绒帘幕,旧式的尖型屋顶沉默地支撑着阴沉的天幕。
有很多人从门前沾着雾气的石板路上走过,步履匆匆,目不斜视。不知为何,这些人在编号27027眼中都是黑白的颜色。仿佛一部黑白的默片电影,他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出现在视线中,然后又消逝在被雾气笼罩的看不到的远方。
也有停留的人。
一位白发的慈祥老者,一位裹着厚重披风脸上有疤的男人,他们都曾停下脚步,站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远远地望向坐在宅子门口的少年。可未等编号27027仔细去看,他们已经转头再次融入人流。
后来,出现了彩色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和周围人相比,他身上单薄的衣衫简直称得上褴褛,头发也很翘成很奇怪的凤梨形状,可在他闯入视线的第一眼,编号27027就移不开目光。一片沉闷的黑白中,突然出现那样亮眼的存在,哪怕再浩瀚的人海,再遥远的距离,再艰难的阻隔,他也一眼就能看到他。
可孩子没有看向这里。他混迹在匆匆的人流中,步履灵巧而轻快,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呢?编号27027想。如果我去问他,他会不会告诉我?
或许自己注视了太久,终于,那个孩子转过头来了。
编号27027这才看清,孩子脸上的笑,其实是冷笑。冰凉的笑意像冰冷的眼神,隔着重重人群,他看到孩子冷冷地盯着他,翕动的嘴唇吐出无声的句子。
——你知道,你的罪孽吗?
编号27027听不懂孩子在说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坐在这里太久太久了,久到双腿已经发麻,久到四肢都开始冰凉,久到连心跳都变得沉重。
但好在他还能看。穿越陌生的人群,穿越横亘的距离,远远地看。
可那个人太耀眼了,黑白人流中唯一的色彩,就像烈烈骄阳,越是灿烂明耀的光芒,越是会深深刺痛眼睛,让人流泪不止。
但就算这样,就算双目酸楚,就算泪流满面,编号27027还是不想移开视线。虽然孩子已不再望向他,虽然那个人即将要和很多很多人一样,慢慢消失在雾气霭霭的远方。
——不要再看了。
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遮住了少年的眼睛。
——不要再想了。
那双手微微用力,少年感觉自己被拥进了一个怀抱。
——你还在期待什么呢。这世上已无你的容身之地。
——你还在等待什么呢。所有人都已弃你而去。
——除了我。
一个轻轻的吻印上额头,带着曼陀罗蛊惑而缭绕的香气。
——独一无二的拥抱,独一无二的依靠,独一无二的爱情,我都将双手为您献上。
耳边的声音无比熟悉,仿佛是从心底传来的,令人无法抗拒。
——我宣誓,将对您永远忠诚,至死不渝。
突然感到内心无比的平静而安宁,少年知道,这个人没有骗他。就算全世界都忘记了自己,唯有这个人,不会离他而去。
于是他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在那人最后的低喃中沉沉睡去。
——……安睡吧,吾之教父。
-
-
编号27027醒来的时候,入江正一并不在地下室。他想从床上下来,却听到脑内中央处理器警笛般的轰响,近乎刷屏的刺目红色“error”涌满了整个内置屏,体内每个零件都在叫嚣,吓得编号27027连忙老老实实躺回原处,强制运行扫描程序外加系统修复,过了许久才让躁动的系统程序正常起来。
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难道自己真的离被扔进废品回收站已经不远了?编号27027担心地想。
推开通往店里的那扇门前,编号27027伏在门上听了很久,确定之前那两人已经不在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现在似乎是中午,屋里只有入江一人在百无聊赖地看店。
“入江先生。”编号27027轻声叫道。
红发青年转过头来,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
“你醒了?!”青年几乎跳起来,迅速绕过柜台跑到少年身边,上下反复检查着,“身体有没有异状?系统运行还正常吗?你都昏迷三天三夜了,真是吓死我了!”
没想到眼前的人居然对身为机器的自己这样关心,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胸口,却暖暖得[的]不会让编号27027讨厌。
“我没事……”少年迟疑了一下,终是没说自己醒来时的那阵异常,“一切……都很正常。”
——但其实一切早就开始不正常。
最早的异状开始于那次自己莫名地流泪——明明他是要去安慰痛哭的入江的,却不知为何在瞥见一张旧报纸上的图片时,自己就情不自禁地流泪不止;然后便是昏迷时的那个梦——虽然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但“身为机器人居然做了梦”的认知让编号27027非常不安;再就是苏醒时系统的异常反应……
编号27027暗暗叹口气,心情又灰暗了几分。
“呐,27027……”没有发现编号27027的异状,入江正一扶了扶眼镜,看上去有点紧张,“你还记得你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事吗?”
和往常一样,编号27027迟滞了一会儿,才做出反应。
“记得。”
“那、那你为什么会对那两个人做出……呃,那样带有强烈敌意的反应呢?”
这一次编号27027停顿的时间比平时都久——久到入江正一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时,对方才缓缓开口。
“这是sa预警系统做出的判断,有点类似你们人类的本能反应……”编号27027顿了顿,“而且因为sa系统是独立于智能主系统的,所以它不受我本人意志的控制。”
“等等……”入江正一越听越觉得不妙,“你是说你脑中存在着两个完全独立的系统?而且其中一个还不受你的意志控制??”
“……可以这么说。”
入江正一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机器人的系统——尤其是智能机器人的系统相当于它们的灵魂,一般而言必须且只能有一个。没想到编号27027居然有两个,这就相当于一个身体里装入了两种人格,最糟糕的是其中一个还不受控制,简直就和按了个□□差不多。一旦编号27027在sa系统的驱使下暴走起来,除了他的教父,就根本没人能阻止得了他了。
“所以说,那天你看到那两个人后采取的一切行动,都和你本人的意志无关?”
编号27027微微皱起眉,半晌才缓缓开口。
“也不能说完全无关……一开始的行为的确是在sa系统的驱使下本能完成的,但之后我的主系统接收到了sa系统资料库的一部分信息,判定那两个人对我而言是危险的,所以后来,我本人也开始对他们持有敌意了。”
“所以说,虽然你不认识他们,但sa系统告诉你他们是危险的,你就自己也那么认可了??”
“是的。因为sa系统的信息指令是最高认定级。”
入江正一头疼地揉揉眉心——真是麻烦了,这个sa预警系统的权限居然是凌驾于主系统之上的,并且能对主系统的情感模式产生影响……
“不过,既然你知道这一系统的存在,说明你的主系统其实还是能稍微控制和影响它的吧,毕竟在它启动时你的意识没有被完全屏蔽。”入江正一见编号27027点了头后,又继续说下去,“那我等会儿说几个名字,它们或许都是你sa系统中的防范对象,但希望你能尽量控制一下自己的行为,不要……呃,尽量不要又发生之前那种过激的行为了。”
虽然不明白入江正一的用意何在,迟疑片刻后,编号27027还是同意了。
“好。”
入江正一从旁边的柜台上拿过前几天的旧报纸,翻到发布“通缉令”的那个版面。
“我念几个名字,你只要告诉我你的sa预警系统对这些人的判定等级就可以。”
编号27027点了点头。
报纸的通缉版面上最醒目的就是三个人,其中两位这几天入江正一还一直有接触。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入江正一看一眼面前的少年,然后轻声念道。
“狱寺隼人。”
编号27027微微绷直了身子,声音听不出感情。
“极度危险。”
“山本武。”
“极度危险。”
“云雀恭弥。”
“极度危险。”
入江正一表情越发复杂起来,他咬了咬嘴唇,然后把目光瞄向报纸中其他做了标记的名字。
“碧洋琪。”
“危险。”
“巴吉尔。”
“警戒。”
“贝尔菲戈尔。”
“危险。”
入江正一把报纸上出现的彭格列及其同盟家族的在逃者都念了个遍,得到的答案至少也是警戒级的,不过达到“极度危险”评定的倒只有那三个守护者。在编号27027昏迷的期间,对于编号27027到底是被谁制造出来的,入江正一和狱寺隼人他们也讨论了很久,但现在,答案几乎是昭然若揭了——
和彭格列为敌的,除了那个家族,还有谁呢?
入江正一暗暗叹了口气,几乎是不抱希望地说出了那个名称。
“密鲁菲奥雷。”
“极度危险。”
入江正一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刚说什么?”他张大了嘴,“我刚才念的是、是密鲁菲奥雷啊!”
“极度危险。”编号27027面无表情地看着入江正一,“这是sa系统给出的判定。”
“那……”入江正一拼命回想密鲁菲奥雷家族中有没有自己听过的名字,貌似之前小春说过这个家族的首领叫……
“白、白兰呢?”
编号27027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极度危险。”
入江正一嘴角抽搐了:“你那个预警系统中难道全是危险类评级吗?没有盟友之类的??”
“是的。”编号27027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否则这就不叫预警系统了。”
……说得也是。
入江正一苦恼地揉着眉心,觉得这段时间自己不仅胃疼得频繁,连头疼的毛病也快出来了。
“好吧,”他对少年挥挥手,“已经没事了,你可以自由活动了。”
无奈地把报纸扔到一边,入江正一想着之后应该怎样和狱寺他们说今天的测试结果,不过在编号27027转身即将走开前,一个名字突然浮上青年心头——那个他从狱寺他们那里听来的名字——让入江正一突然又叫住了编号27027。
“等、等一下!”入江正一喊道,“我……我想再问最后一个。”
编号27027回过头,微微睁大眼睛的样子像天真无暇的孩子般可爱,他点点头,淡淡一笑。
“请讲。”
其实入江正一是有点犹豫的,因为之前提到这个人时,山本武的态度很奇怪,狱寺隼人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但自己实在太好奇了,毕竟他深信这个人和编号27027的出现是有莫大关系的——
“六道骸。”入江正一说。
话音刚落,入江正一就看到编号27027的眼神变了——平日里总是温润柔和的浅棕色眸子突然反射出冷橙色的光,连带着周围的气压都变得压抑凝滞,令人心生寒畏——只有这时,入江正一才无比真切地觉得,面前的这名少年,是个冷冰冰的机器人,而非拥有温柔之心的人类。
“……杀无赦。”编号27027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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