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27027就这样留在了入江正一的店里。
抛开空荡荡的数据库和慢腾腾的运行速度,编号27027真的是个很乖巧很省心的孩子,虽然因为很多程序未解锁让他显得笨拙而无能,可少年仍很努力地去改进去适应,比如知道“nr”型号有“进化&修复”能力,他就逼着自己坐在机械贩售店的店门口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冒着会死机的危险去接收和感知这个陌生而复杂的世界,居然硬生生真的让他的感知能力得到了提高,“奇慢”的反应速度终于慢悠悠地变成“慢”,并一步步朝着“较慢”“略慢”直至“正常”的方向前进。单就这份顽强和上进的精神,就让身为人类的入江正一很是敬佩。
但有时编号27027又会显得那样脆弱和纤细。对世界的了解越多,对周围的感知越清晰,对自己的质疑就越强烈。尤其在见过别的运行正常的机器人后,编号27027的情绪曾一度陷入谷底,喃喃自语了一个周的“我是残次品”“我该被销毁重造的”等等,吓得入江正一那阵子一直紧盯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不过事后回想,入江正一对自己的神经兮兮也感到好笑。
编号27027怎么可能会自我销毁呢?
——毕竟作为“nr”,倘若没有“教父”的许可,连死亡,也是不被允许的。
就在入江正一为着编号27027的事忙得团团转时,地下世界的居民却连续两个月都在谈论着那日复仇者出现的事情。八卦是人的天性,哪怕贫困落后的地下世界居民们也不例外。无论走到哪里,入江正一都能听到版本不同的猜测,五花八门添油加醋得令人头晕,让青年丧失了最后一丝寻根问底探求真相的勇气。但有两点,却是各类流言中出奇一致的——想来也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实,只是入江正一这种不知世事的机械呆子还不知道罢了。
一是复仇者的身份——他们是近几年才频繁出现的一批人,专门抓捕被地上世界各家族联名通缉的a级罪犯。鉴于复仇者们极强的行动力和彪悍的攻击力,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定他们肯定不是人类,而是机器人——就算比不上“nr”,但保守估计,复仇者们的能力起码也是ss级别以上的。
第二点,则是复仇者出现的原因,也是最让入江正一震惊的一个消息——他埋首机械堆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地上世界的局势在几年前已经发生了巨变。昔日几乎统帅了大半个地上世界的第一大家族彭格列,居然覆灭了。
取代那个古老家族的,是一个入江正一连听都没听过的,名叫“密鲁菲奥雷”的家族,“复仇者”就是这个家族的杰作,而他们通缉的所谓的“a级罪犯”,大部分都是负隅顽抗的彭格列家族旧臣。
“虽说是通缉,但听说彭格列的人一旦被逮住了,当场就会被格杀呢。”杂货店柜台后梳着马尾辫的开朗女生一副随意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谈论一部过时电视剧的俗套剧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很残酷是吧。”
入江正一呆呆地愣在那里,良久才挤出一点声音:“是、是啊……”他的语气突然又变得急迫,“但、但彭格列真的灭族了吗?他们……他们可是那样一个强大而悠久的家族啊!怎么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给灭掉呢?”
名叫小春的女生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小正啊,你到底是哪个年代出来的古董啊?当初各种报道不是铺天盖地的吗?彭格列是很强大没错,谁让他们的对手更狡猾呢?那个密鲁菲奥雷的首领可不是省油的灯哦,他那些作战计划真是够狠的,彭格列对上他真是倒霉。”
“我平时都不看报纸的,所以不知道……”入江正一有些茫然,“他们对付彭格列用了什么作战计划?”
虽然对入江正一的无知感到头疼,好心的小春还是耐心地叙述了一下——其实她一向不关心政事,何况还是地上世界的事情,但无奈当时关于这方面的报道实在太声势浩大,现在想来估计也是密鲁菲奥雷刻意在地下世界造出来的声势,好让大家知道现在地上世界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听说那个叫白兰的家伙——也就是密鲁菲奥雷的首领啦,他花了几年的时间进行渗透,居然把彭格列最引以为豪的家族研究所给攻破了,彭格列损失极其惨重,毕竟这种高科技的时代,打仗可不是丢几颗炮弹就行的,谁技术上占了上风,谁才能占据主导嘛。”小春啧啧感慨了两声,继续道,“没了家族研究所的支持,连科研人员也在那场研究所的意外事故中死光了,后来据说连首领最信任的守护者中也出现了背叛者,更惨的是后来彭格列首领直接在和白兰的谈判中被枪杀了……”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被对方突然的大吼给吓了一跳,小春怔怔地看着面前一向和善腼腆此时却情绪激动瞳孔紧缩的青年,愣了很久才机械地重复道。
“彭格列的首领被枪杀了……”
“更前面的!”
“守护者中出现了背叛者……”
“不是这个!”红发青年嘭得一声双手拍上杂货店柜台,半个身子都向前倾了过去,吓得小春倒退了几步,“还要更前面!!”
“……家族研究所的科研人员都死光了……”
仿佛大量的冰块滑进了胃里,在可怕的胃疼袭来之前,最先让入江正一招架不住的,是心悸地眩晕。小春没觉察到对方难看的脸色,只觉得突然对她大吼大叫的入江正一有些可怕,目光无意中撇到店里千疮百孔的石灰墙上为了挡风而乱七八糟贴的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不由得眼前一亮,连忙过去撕了半天,总算找到贴在最里面那张勉强还能看的旧报纸。
“我、我这儿还有当时的旧报纸,”大部分文字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配文的图片倒还算清晰,“要、要么你拿回家自己慢慢看吧。”
入江正一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捏着那份旧报纸摇摇晃晃走回家的。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捂着剧痛不止的胃蜷缩在卧室的角落,用颤抖的手把被自己捏得皱巴巴的旧报纸拼命抚平。
报纸上的日期是三年前,虽然看不清全部文字,但从只言片语中,还是知道三年前彭格列败得多么惨,百年基业顷刻毁于一旦,仿佛是滴血的巨大夕阳,沉入黑色的汪洋深海后便从此不见踪迹。
报纸的报道中没有提及彭格列家族研究所,但报道旁却配了一张已成为废墟的彭格列总部的照片,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入江正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研究所的旧影——总部大楼后面,高耸宛如通天塔的银色建筑,在图片中已是拦腰折断的断壁残垣,真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了怎样可怕的意外,让防御体系堪称完美的研究所变成了这样。不过他能肯定的是,在灾难发生时,比起逃生,研究人员第一时间会做的是坚守岗位,尽最大努力对数据进行备份和转移,毕竟对研究者来说,这些资料和数据的重要甚至胜过他们的生命。
所以,研究人员全灭的事实,几乎是百分之九十九可信的。
“入江,你怎么了?”
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时,入江正一已经在卧室角落呆呆地蜷缩了很久。他茫然地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一脸担心的编号27027。少年是见入江正一进了卧室许久没有动静,有点担心,才进来看看的。
“他们死了。全死了。”青年的声音平板如木偶,“我的父母……也死了。”
编号27027愣在原地,不知是又进入了缓慢的信息处理时间还是因对方突兀的话而愕然。
“真是够狡猾的,莫名其妙把我一人丢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也就算了,现在他们直接干干脆脆地离开人世,完完全全把我丢下了。”入江正一干笑一声,“真卑鄙,我还想找他们为当年的事讨个说法呢,我想揍他们很久了,结果他们却说走就走了。”
“太可恨了,太狡猾了。”
“我果然,最讨厌他们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编号27027突然把手伸向入江正一,像他每次安慰自己时那样,用手轻轻摸着青年的头。
温暖的感觉顺着发丝传递过来,入江正一突然就很想哭。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当编号27027弯下腰,轻轻抱住他时,入江正一直接就埋在少年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到底多久没这样哭过了呢?
似乎从十二岁被抛弃在地下世界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所以几乎忘了,悲伤的哭泣,居然是这样痛苦的感觉。
没关严的窗户透进了风,把入江正一脚边的报纸吹了起来,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到编号27027脚前。报纸上的那篇报道旁,除了彭格列总部废墟的照片,还有一张印着彭格列家族纹章的图片——曾经象征着荣耀和权威的图腾,多少人为之自豪和骄傲,多少人用鲜血和生命维护着它的神圣和尊严,现如今却被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叉,在褪色的旧报纸中泯去了最后一丝光芒。
入江正一仍撕心裂肺地恸哭着,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只手抱着他的编号27027,却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报纸上那被打上“终结”标志的彭格列家族纹章。
有泪从少年的眼角,静静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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