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一直告诉编号27027说,他是被他的“教父”留在这个地下都市中的,然而他没告诉少年的是——用“留”这个词来形容27027的出现,其实并不恰当。
——毕竟,那更像是一场仓皇的遗落。
就算已经过去两个月,青年仍记得那晚震动了整个地下世界的事件。
这个世界被分成地上和地下两层,据说最初暗无天日的地下城区是专门流放囚犯的,但随着地上资源的匮乏以及战争割据的影响,很多无家可归的穷人搬迁到了地下,随着人数的增多,倒也渐渐出现了城区,形成了城市。不过无论从环境还是科技水平来说,地下世界都远远落后于地上世界的——这里就像一个庞大的贫民窟,因为落后,所以安全。地下居民们为了能吃顿饱饭而终日忙碌,对地上各种家族势力的争斗博弈毫不关心;而地上养尊处优眼高于顶的精英贵族们,也不屑于理会这群苟延残喘的地底蝼蚁。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到像是都忘了彼此的存在。
——所以,当传说中的“复仇者”突然降临于地下世界时,才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
入江正一是个十足的机械迷,事情发生时,他正走在街头,打算去附近的书店买本《科技周刊》。虽然地下世界科技水平落后,但多少也会受到地上世界的影响,像被地上世界淘汰的初代机器人型号,地下世界也普及了起来,如果有足够的钱,去黑市还能买到更先进一点的——做个家务干个粗活甚至当聊天对象都足够了。但入江正一是个穷小子,他没钱去买机器人这种奢侈品,只能每周买本千求万求让书店老板从地上世界走私下来的科技杂志解解馋——就算那价格比原价贵了整整十倍,他也胃疼地认了。
所以说,那天当入江正一朝书店走时,心情还是不错的。他甚至觉得悬在高空的那个巨大的人造太阳,散发的光芒其实也没那么惨淡。当他哼着小曲不经意地抬头时,突然觉得好像有个黑影从那个人造太阳前晃过。
然后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半个地下世界都被震动了,还有细碎的土屑从空中簌簌落下来。街上的人都惊愕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三个高大的黑影从人造太阳前蹿过。虽然人造太阳光线的暗淡一向为地下居民们诟病,但这并不妨碍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三人脸上蒙着的厚厚绷带以及手中死神般的巨大镰刀。
“是复仇者!!”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尖锐而响亮,短暂的寂静后,人群沸腾了。
——除了入江正一。
只对机械和科技关心的他,根本不知道“复仇者”代表了什么。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街头的人神色大变议论纷纷,“逃犯”“地上世界”“抓捕”等字眼细碎地传入耳中。入江正一听也听不懂,所以他秉承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耸耸肩,打算继续朝书店走——虽然看起来似乎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但有些事偏偏就是那么讨厌,躲都躲不掉。人们翘首张望争相寻找着那三名复仇者是跑向了哪里,入江正一随意地一抬头,就看到一个黑影直冲着他的方向冲来,身后紧追不舍的就是那三名气势汹汹的复仇者。
胃不知为何突然就抽搐般疼了起来,比任何一次都疼,简直能和小时候突然被父母无情地抛弃到这个地下世界时有的一拼了。虽然迎面而来的那几人奔跑速度极快,但随着距离的拉近,入江正一还是看清了最前面那人的样子,同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
他是地上世界的人。
那个人有着一头醒目的靛蓝长发——虽然更加醒目的是他搞笑的凤梨样发型。但入江正一笑不出来,因为这人真的太惨了——他用手紧紧捂着右眼,大片大片刺目的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来,身上的黑色风衣也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血迹,有些甚至已干涸成深深的黑色;腿上似乎也受了很严重的伤,所经之处简直血流成河。但纵是如此,他满是鲜血的脸上也见不到丝毫狼狈和怯意,半睁的那只完好左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很久以后,入江正一才明白,那道光芒的名字,叫做信仰。
入江正一僵硬地站在原地,随着对方的逼近,他几乎能听到那人粗重的呼吸,两人擦肩而过时,红发青年下意识地扭过头,正好和那人的目光对上。
蓝发男子本是半睁的左眼,突然就睁大了。他几乎是用震惊的表情瞪着入江正一,但在入江正一想读懂这震惊的一瞥到底代表了什么含义时,几道锁链闪电般飞来,下一秒,蓝发男子就被紧紧束住,重重摔倒在地。
——但他仍在盯着他,用一种让入江正一战栗的目光。
仿佛逃跑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仿佛复仇者中死神镰刀的寒光也不足惧了,那人就那样死死瞪着微微发抖的入江正一,在被复仇者们完全拖拽过去前,不动声色地又把目光投向另一边,望着距离入江正一几步路远的一个小巷入口,久久的,久久的,直到他被复仇者们的黑色披风包裹,消失在地下世界。
围观人群在不速之客们消失后,立刻展开了更热烈的议论,而入江正一却双腿一软,跌坐在原地。他浑身发寒,冷汗涔涔,脑中挥之不去地是方才那人凌冽而又匪夷所思的目光。
为什么他要那么瞪着自己?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吗?
胃疼得更加厉害,入江正一满头冷汗,难受得蜷成一团,过了很久,久到周围议论的声音渐渐消失,街头攒动的人群渐渐散去,人工太阳开始切换成夜间模式,红发青年才摇摇晃晃撑着地面站起来,确定周围无人注意后,才蹒跚地朝前走去。
——他的目的地不是书店。
——他的目的地,是那名蓝发男子久久注视过的,距自己几步远的,那个小巷入口。
那是一个再不普通不过的小巷子,混在地下世界各种错综复杂破旧灰暗的小街小巷中毫不起眼。两侧墙壁潮湿灰暗,布满了黏糊糊滑溜溜的苔藓,地面更是油腻腻脏乎乎得让人无法下脚。巷子不长,没走几步已是尽头,几个没了盖子的垃圾桶堆放在那里,垃圾满得都溢了出来,还有泔水淌出来,气味糟糕得让人反胃。
入江正一捏着鼻子在那堆垃圾中翻了许久,一无所获,他不死心地甚至干脆倒空了垃圾桶,仍没有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光线越来越暗,直至伸手不见五指,没办法,入江正一只有沮丧地回家。
肯定是我想多了——青年如是对自己说——没准那人只是无意识多瞧了那里几眼而已,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为了让自己不再多想,入江正一甚至提前关了机械贩售店,睡前还吃了几片安眠药。
——但最后,他还是大半夜突然从床上跳起,手忙脚乱地找出应急手电,带着工具急匆匆又奔向那个小巷。
不可能无视的。不可能弄错的。不可能什么都没有的。
毕竟比之那人瞪着自己的目光,真正震撼到他的,是男子望向巷子口时的表情。
——那样平静。
平静得仿佛暴风雨前深沉静谧的海面,没人知道里面蕴含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却又好似在进行一场安静的告别,宛如虔诚的信徒即将奔赴天堂前,微笑着对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瞥,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大半夜的重新搜索,这一次,入江正一终于有了发现。
被他无意踢倒的一个垃圾桶下面,居然看到了机械暗格的痕迹。能难住别人的机械解锁却难不住他,青年很顺利就启动了暗格,看到正对面的墙壁中间凹下去一块,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是个男孩子。
入江正一差点叫出来,他没想到密不透风的暗格中居然藏了个人,也不知他在里面待了多久,看他蜷着身子缩成一团的样子,真担心他已经被憋得没气了。
好在探到对方还有呼吸,入江正一心中稍安,但无论怎样叫,男孩都没有醒来,也不知道是睡熟了还是昏过去了。不敢久留,入江正一把他背到肩上,手电都不敢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赶。
快到家的时候,他感到伏在背上的人动了,对方似乎睡眼惺忪地晃了晃头,柔软的发丝蹭着入江正一的脖子,痒痒得很舒服;但男孩随后说出的话,却把入江正一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编号27027,乐意为您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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