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远觉得周身置于一片虚空之中,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移动,颠一阵,平一阵,他什么也不去想,想了也是徒增烦恼。
车内暖香氤氲,萧恒手执书卷背倚车厢,一派从容淡雅,仿佛深思远早晨的那些无理取闹,他丝毫没放在心上。
“这是个很可怕的男人。”深思远心里这样想着,即便失了记忆,他也能从男人给予的无限柔情里,感受到此人的可怖。
萧恒察觉到了打量的目光,对他投以一笑,那种抿着嘴淡淡的笑意,若有若无。以萧恒这般的心机深沉,连带着他的笑,都让人不觉悚然。
“又怎么呢?”萧恒放下手里的书,捏起玉盘中的一颗蜜饯凑到深思远的嘴边,深思远乖乖张嘴含下。
干果的酸甜在嘴里渐渐化开,深思远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耸拉着眼皮,小声地嘟哝:“还挺甜。”随后,他又偷偷瞅了眼萧恒,见那人也正看着他,四面相对,情意羞涩。
“不生我气了?”萧恒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深思远的左颊,突然笑着说道,“我发现你近来长了些肉,下巴比之前圆润了许多。”
深思远拂开他的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照着萧恒的下巴颏比划了几圈,嘴里嘀咕,“也没差多少。”说完愣了一下,而后傻里傻气地自顾笑起来,再瞄几眼萧恒,见那人依旧目光带笑地望着他,他眼睛一咕噜,坐到了旁处去。
心里是开心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差不多忘掉了方才的自我沉思,也忘掉了萧恒的笑里夹带的几分天生的淡漠。他享受此刻的温情,暂时抛却掉了那些怀疑、猜测、顾忌。
等他自己喜乐够了,他才恢复了几分正经神色,脸上似乎还带着刚才的机灵,讨好地问:“我以前是个大夫吧,不是侍卫?”
深思远小心翼翼观察着萧恒的情绪波动,在他那张犹如女人的脸蛋未曾出现异色时,深思远赶紧接着说:“是宫里的大夫吧?你以前在宁国,那我……是宁国的太医?”
伪装出来的镇定在萧恒的脸上慢慢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本不该出现在帝王面部的惶恐。萧恒倏地一把拽住沈思远,把他拉拢到自己怀里,狠狠地抱着,温热的气息就在沈思远的耳边流转,撩人心痒。
“嗯,是大夫。”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呢喃。
沈思远感受到了男人的慌张,他一点点地诱哄着男人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回楚国的时候,把我也一并带过来了。那小鸡蛋是何时捡来的……”
“从宁国回楚国的路上,在安和镇捡来的。”萧恒的手箍得更紧了。
“小鸡蛋说,我和他,还有我妹妹,我们仨之前并不住在北安……”深思远步步紧逼。
萧恒把住深思远的左右肩,往后松了松紧贴的怀抱,眼神犀利地看着面前下巴圆润的男人,“那孩子记错了。”
“这个且不谈,那你为何说我是侍卫?”
萧恒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用嘴巴封住了深思远不依不饶的一长串问题,唾液相融,情-欲升起,深思远的衣物被温柔地扯开,箍住头发的发簪也被随意抽出,黑发如瀑,散乱在车厢内……
外头正是晴空当照,骑在骏马之上的秦川和江怀瑜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车厢内的咸腥味一时散不去,沈思远懒躺在软塌上,衣服乱七八糟拢成一团,他也顾不得去收拾。萧恒拿了条白汗巾,在细细擦拭两人身上的污迹。
“忍着点,夜间稍作逗留,我命人烧些热水来,你把身子擦一擦。”萧恒的手依然在深思远的后面擦拭着。
“流氓。”深思远瞥开眼,嘟哝一句。
萧恒笑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并拿出新的汗巾来,耐心地揩干净了手。丢下汗巾,用右手将深思远的下巴扳了过来。
久宿宫殿,日光晒得不多,加之宫廷的吃食养人,沈思远不光下巴圆了,皮肤也带着点富态的白,瞧着十分可人。经历过爱-欲的潮水,两颊泛出了点红,乌丝披散在两肩之上,难免生出些朦胧的勾人之态。
“妖精。”萧恒的指腹摩挲着深思远的唇角,然后把他拢在怀里,又拿起螺钿盒子里的一把木梳,由上而下地替怀里人顺着头发。
深思远往男人的怀里蹭了蹭,紧紧贴着,偶尔挑头看一眼认真的男人,他想,他不要苦寻那些记忆了,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越是这样想,他越是往后紧贴着萧恒。最好一生一世,长长久久地贴着。他承认自己是个反复无常的男人,现在他已彻底不想知道那些劳什子记忆了。
待到头发梳顺了,萧恒抓起一股,绕成一个髻,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斜插而入。自己的发,散了满肩。
玉簪表面被一条凸起的金色小龙缠绕着,龙喻天子,那是帝王家的象征。
沈思远摸摸自己头上的发髻,得意地转头对着萧恒笑,“好看吗?”
“好看。”萧恒的话里带着无尽的宠溺,他习惯性地伸手摸摸深思远的脸。
“我也帮你梳。”话到嘴边,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拿起的梳子又放下了,眼睛里透着机灵的光,“等到了那个时候,再给你梳。”
“哪个时候?”萧恒的鼻尖贴在沈思远的下巴颏上,声音里带了些不自禁的欲望。
“秘密。”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待到你我成亲那天,萧萧,你愿意跟小远结为夫妻吗?
天色渐渐黑了,旷野的风呼呼地吹来,有如哀嚎之声。萧恒掀帘吩咐,军队停步,就地安营扎寨。沈思远也凑到帘子边,不敢正眼去瞧,只敢快速瞄了眼秦川,同样的,那人还是那副嫌恶的神色。
他失落地拉下帘子,垂搭的眼皮,一声不吭。骨子里,他不喜欢那个男人轻贱的眼神。
半个钟头不到,营寨便已搭建完,秦川在车外轻声言语:“皇上,可以移步歇息了。”
“朕知道了。”萧恒抬起半阖的眼皮,刚想拉起沈思远,谁知这人早已先他一步下了马车。
沈思远大胆地与秦川对视了许久,这才跨下马车,“我有话要跟你说。”这句是对秦川说的。然后他又朝里面轻喊一声,“我有些内急,先去找处偏僻的地方。”
秦川不动声色,跟在沈思远后面远离了人群。两人行到队伍的百米开外,各自站住了脚。
“我知道,行军打仗不该带着闲杂人,但我是个大夫,军队里难道不需要大夫吗?”沈思远意在纠正秦川的莫名其妙的嘲弄。
“沈太医,微臣若有得罪的地方,您多包涵。”
沈思远的喉头动了动,有了些隐约的怒气,“你没必要那么看扁我。我会的,你不见得就会……”说完,沈思远便转头往回走。
“微臣只是不明白。”秦川突然开了口,沈思远顿步。
“你一个宁国的臣子,为何执意要跟我们楚国的帝王牵扯不清,难不成在沈太医心目中,亡国之恨比不上儿女之情?”
秦川说得句句铿锵,沈思远丝毫寻不出破绽来反驳他,他无甚底气地说:“是萧恒带我回来的……”
秦川的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嘲讽,他嗤笑一声,“皇上根本不曾带你过来,是你自己一年多之后,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北安。”
“他说他带我回来的……”沈思远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
秦川一想起沈思远不记前事的传言,心下软了几分,那些过于难听的话终究没说出口。不过,他还是继续往下说着:“在南邺,皇上对您确实不同,不过微臣看来,只是暂时消遣罢了,不然何以……”
秦川顿住,没有再说下去,沈思远仓皇而逃,什么都没敢问。离真相越近,他越害怕。他也试着安慰自己,好让自己定下心来:一个肯为他梳发,为他擦洗身子的帝王,就算以前对不住他,又能坏到哪儿去?
跑回了萧恒的营帐中,那人正在摇曳的烛光下看书,沈思远狠狠喘了口气,稍微平复了七上八下的心。
“回来了啊。”萧恒没抬眼,视线依旧落在手中的兵书之上。
沈思远一句话没说,安安静静地坐到了萧恒身边,挑了挑蜡烛的灯芯,烛光瞬间明亮了许多。他把头抵在萧恒肩上,缓缓闭上了眼。
“累了?”萧恒侧头看看他,顺便摸了摸他的手,“还怕你冷,没想你手心都出了汗。若是困了,便早些歇着吧。”
“不困,我想陪你一会儿。”沈思远闭着眼说。
在南邺,皇上对您确实不同,不过微臣看来,只是暂时消遣罢了,不然何以……
暂时消遣……
不然何以……
烛光明灭,一室幽寂,只听得翻书的莎莎响动。突然,秦川的声音从账外传来——
“皇上,微臣有要事求见。”
沈思远吓了一跳,迅速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脱鞋上了榻席,脸背到里侧。萧恒狐疑地看了看他,眸色渐冷,“进来。”
“皇上,行军的路线怕是要改了,前方探子来报,说是……”
萧恒做了个噤言的手势,示意秦川出去说,临走前,给沈思远掖了掖身上的衾被。被子下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不自觉地,他害怕看见方才进来的男人,那个知悉所谓真相的男人。
待到萧恒进来的时候,沈思远迷迷糊糊地快睡过去了。闻得动静,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声音是还未睡醒的喑哑,“什么时辰了”
“刚过戌时。”
“方才出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沈思远披衣坐了起来。
“商量明日的路线。”萧恒坐到了榻沿边,视线对上沈思远躲闪的眼眸,轻描淡写地问:“你怕秦川?”
“没有。”沈思远想也没想,直接脱口。
萧恒垂下了眼,叹了声气,“我让底下人打些热水来。”
“我不跟过来好了,我也……帮不上忙。”沈思远看不透萧恒此刻的情绪,他脱下外衣,又躺了下来。
萧恒瞧出了这人的闷闷不乐,伸手捏捏他那圆润的下巴,打趣地问:“嫌闷了?”
“没有。”
“等到了边境前线,若是嫌闷,我允你出去透风,不过不可离得太远。”
萧恒曲解了沈思远的意思,不过,他这句贴心的话,也算是暂时解了沈思远的烦躁,他嘴角噙笑,却是不发一言。
随后,他便感觉到萧恒起身往外走,一股冷风袭来,又立即被阻断,萧恒出了营帐。很快的功夫,脚步声清脆踏来,渐渐逼近榻沿。
沈思远听到了水流如珠,哒哒落入铜盆的动静,然后,他感到一只手掀开了被褥,湿濡的热气透浸皮肤,一条热乎的汗巾在他的两腿间来回擦拭。他睁开了眼。
“萧萧。”他喊了男人一声。
“嗯?”男人依然在帮他擦洗白日欢愉后留下的干涸残迹。
沈思远又闭上了眼,沉浸于此刻的柔情蜜意,其间脑袋里掺杂了几句残言碎语——
暂时消遣,暂时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