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晴朗的天气,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炎热的太阳高挂天上,炙热的暴晒让整个海洋燥热了起来一样,地平线的尽头,一片氤氲。
偶有深海里的鱼飞快的掠出海面,锋利的尾鳍,飞快的被身体拖动着划过水面,被蔚蓝的海面切割出一片片波光嶙峋的迷人景色。
此时的海天之间似乎并不分明,万里无云的天空,呈现出一幕奇异的景观,仿佛海平面无垠的延伸到世界尽头,尚嫌不够,倒卷着把海水送入天空,又把天空铺成了同样的蔚蓝色,不然这样的天空未免太干净。
远处的地平线缓缓分成两半,一根桅杆轻巧的分开这个世界,一如水上的船,轻巧的分开平整的海面。
海狗张的船只打着侧帆,从远处的海面驶来,一个少年蹲在船头,静静的看着海面。
经历昨晚的两次剧烈撞击,海狗张的船首被削去一大块,只剩下一个硕大的豁口,这里本来安放着一只硬木制的海狗,如今也不见了踪影。
这个少年蹲在豁口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深谙水性,随着船的起伏调整自己的重心,倒是不虞有摔落的风险。
他便是海狗张,大名张念闵,其实原本叫做张念闽,老海狗张当年虽然出海为贼,倒是故根难断,给自己的儿子取了个颇有深意的名字。
张念闵一方面庆幸没有取成张思乡、张福建之类的名字,一边偷偷想着把着名字改了,思乡则以,把名字取到别人头上这算是个什么事,再不济你老人家自个改名都比这强啊。
于是心怀忐忑的说了这事,本来都做好了被臭骂一顿的准备,不成想,老海狗张听着两字一个音,他根本不识字,没啥反应就答应了,于是他就变成了张念闵。
随着年纪慢慢长大,老海狗张安排了小五爷这个岛上唯一认字的人来教张念闵诗书,结果教了仨月就教不下去了。
“直娘贼,这小子早慧啊!老子肚子里这点东西仨月就被掏没了,昨个才一天没见,今天嘴里开始往外冒红夷的话了,这师徒关系还是早些日子断了吧,按照这天天看书入迷的模样,再过两月就指不定谁教谁了”
于是小爷早慧的名声就伴随着小五爷也识不到几个字的说法传遍了全岛。
结果就是张念闵少了一个教读书的师傅,多了一个教武功的师傅,当然人没变,还是小五爷。
还配了个跟班,猴五儿。
张念闵对于习武并不上心,他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许多想法和这个时代的人天生就不在一个纬度上,另一个就是毫不客气地说,海匪的日子虽然单调,但并没有让他受过什么苦头。
练了七八年,只能用稀松来形容,倒是猴五儿,展现出绝佳的天赋,长兵短刃,都使得虎虎生风。
直到张念闵十二三岁时,这个状况才有所改变,短短一年间几乎飞速的进步,无他,海匪的生活太单调了,而十几岁的身体精力又太旺盛了,诺大的海岛上,干燥的海风不曾停歇片刻,连个湿的树洞都找不着,不练武还能干什么?
又过了一两年年,海匪终究是做贼的人物,直白一点说,把海狗张众从上到下砍个遍,连他张念闵的狗头都砍了,也没法子说出个余辜二字。
他逐渐长大,许多事情也不那么避讳,海匪的儿子到了不也该是个贼么,哪有避的道理。
加之海匪之间火并严重,人命当真像草一样,随随便便说割了就割了,这无疑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力。
这才下了狠心,死练一把朴刀,再过得四五年,一把朴刀在手,寻常人倒也不敢轻犯。
海狗张一众,姑且算是集团吧,只有两艘大船并数艘绿眉苍山之类的小船,能上船的也不过两百来人,整个岛上加起来统共也就四百人,不算得上是很大的海匪集团,但却足以在诺大的海洋中扎根立足了。
前些日子老海狗张花天价从夷人手中买了门佛朗机炮,虽然没能买来炮弹,但光装载明朝流出的开花弹,效果也十分惊人了,一炮过去像是扬沙一般,密密麻麻的沙眼孔,若是打在袭扰的小船上,一发准头十足的炮弹就能瘫痪它的战力。
老海狗点齐了众人就带着新改装的福船出海去了,张念闵也想不到,这一去,就是永别。
老海狗张死了,被鹞子刘伏击,连人带船,百余条性命,都沉进了海里。
“世事无常啊”张念闵总是不由这样的叹气道。
他两世为人,感情上的事情较之常人要看得淡上许多,但他毕竟是老海狗张唯一的儿子,十几年的感情,岂是一句看淡就能说得明白的。
老爷子一死,那小破岛上就有人蠢蠢欲动了,张念闵他本来就对海匪头子这个位置不感兴趣,这小岛上太荒凉了,他重活一遭都不能去大明的国度上看看,那还活个什么意思。
是以他也从没有打算对那些以前和老爷子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做些什么,只不过老爷子遇伏横死当场,连内应是谁都还没找到,这时节,居然还有人想宰了他上位,活生生教他从心里倒逼出一股狠劲,带着光头奎和猴五儿闯入二爷家,一家七口,全都杀了,连那个二爷,也没能在自己手下走过几招就被砍死。
是夜,小海狗张背对着冲天大火,踩着满地血泊,一地尸体曲卷着伏倒在地,对着一众海匪喝问道:“徐二狗私通鹞子刘以致我爹被伏,现如今老子杀他全家,可有谁敢不服!?”
无人敢应。
“黄粱一梦也不过如此”张念闵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每次想到过去的十几年,都会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两世为人,很多的场景都交杂在一起,每每回想,脑子就混沌得像是一团浆糊。
他裸着上身,药布把他双肋以下都缠了起来,那肋间的一刀将近半寸深,差点没要了他的命,反而是左肋的那一箭,直接穿透了身体,奇迹般的没有伤到肋骨,处理起来方便了很多,敷药包扎,一个星期内没有发烧,就算活下来了。
他这样的伤势当然提不动朴刀了,只是在左胯别了一户撒刀,猎猎风起,大太阳下也不觉十分燥热。
“七八月,台风季啊这是”这两天海面上的天空实在太干净了,不由得让人想起台风到来的前奏。
“台风季是什么?”光头奎站在一旁,闻言问道。
他经历昨晚一场大战,倒是没受什么伤,只不过担心海狗张伤势严重才跟在一旁。
张念闵也了他一眼,嗤道:“国家地理看过么?”
“啥?那是啥?”光头奎楞了一下:“小爷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奎我不识字,春宫图都只能看个画儿。”
“那说个卵子”
说完,也不管光头奎嘿嘿直笑,说道:“给老子把那群睡痨鬼都哄起来,这一地的碎木污血都没人收拾,莫叫人见着,凭白堕了我海狗张的威风!”
晚间吃饭的时候和小五爷说了这事,小五爷也点头称是:“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倒是险些没注意到,大朗不愧是早慧之人,果然心细如发”
言必想了想:“如此就要更改一下航线了,这一路过去兴化府的海上未曾见过小岛,须向左偏航些才好,要是真遇上了惧风,好歹有个避身之处。”
“粮食还够么”他才刚被扶上了位,鹞子刘就打到了家门前,脱身紧急,只尽量搬了些粮食和箭只就突围了,还真不一定够。
“此事倒是无忧”小五爷叹气着道:“本来船上就还有一些,这一趟不曾考虑回航,倒是绰绰有余了”
他这一生实在曲折,幼时家境富裕,不想少时有俎落难逃出,好不容易在海匪中站稳脚跟以为了却残生,又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从前,饶是他心智坚韧过人,此也不由倍感萧瑟。
海狗张也不禁黯然,这一遭劫难,诺大的海狗张就只剩下这艘船并四十七个人,还有几个受了重伤,挨不挨得过这遭还得另说,其余人也存在着伤口感染的风险,在这个时代,伤口感染本身甚至比刀兵之事还要来的凶险。
老爷子、猴五儿、瘸腿的老麻、和尚的徒弟大片,都死了,这些残酷的现实有时候会让他忍不住痛苦的闭上眼睛,他的前十九年,难道又白活了么?
那些该天杀的,狗日的海匪,却是他张念闵的至爱亲朋,又一次像曾今的亲朋好友一样从他的人生里被剥离出来,这样的巨大的痛苦,并没有因为第二次经历而减轻半分,甚至变得更为沉重。
此时光头奎从外走进了船长舱,见得两人都在,低声道:“小爷、五爷,兄弟们都收拾干净了,就等你们了”
这是海匪们的习惯,在大仗过后,都要摆桌送走战死的兄弟们,出海做贼,大多都做好了一辈子不再重回陆上的准备,更不用说落叶归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