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火焰如龙蛇一般肆意蹿流,就像一个个带着红丝线的绣球,没有目标,只有出处。回雪看着眼前的火海,没有继续前进,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表情如一,分辨不出情绪。
齐然苦思不解,他知眼前的不过是寻常火焰,看似气势汹汹,却并非幽冥鬼火那般势不可挡,灵枢君这般人物应该不怕才是。端看灵枢君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道怕是肯定不怕的,那既然不怕,这又是在等着什么?
齐然想问,却始终开不了口。
这时,由火海内的焦石壁上走出一头石兽,那石兽个头不大,却十分凶狠。
和传说中那些卑鄙无耻、穷凶极恶的野兽一样丑陋,生有一对红眸和一对黑色犄角,鬃毛卷曲而赤红,血盆大口,牙齿形状狰狞且黑如焦炭,四足粗短,无尾。
齐然露出嫌弃的目光,那石兽却嗤之以鼻,不予理会。只见,石兽蹬足凌空,张口咆哮,那大口登时成了聚风口,将火焰缕缕吸入口中。齐然惊诧,看着这头丑陋而不知餍足的石兽,竟生出了佩服。
就在石兽将最后一缕火焰纳入口中时,地面瞬间分崩离析,前方焦石崩塌现出一座水砌殿宇。
齐然脚下不稳,正做着和焦石一同塌陷的心理准备,那石兽却化作一座空中石桥,一头连接水砌宫殿,一头浮空在他二人脚下。回雪不假思索地走了上去,齐然迷惘间亦跟随其后。
他们这样并不像要去除妖,而是像这座殿宇的宾客,齐然想。从头至尾,灵枢君都一副对此境地谙熟的模样。
走至水砌宫殿前,回雪长袖一挥,水门自然打开。
水殿内部高大肃穆,由门前引至王座的水毯上竟有一条条小金鱼在游动。齐然走得步步惊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造了杀孽。
这时,水殿内升起四根顶梁柱,由柱身又降下盏盏冰灯,冰灯齐点,暖黄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水殿。
王座之上流光溢彩,似日月光辉聚敛,温暖华丽却不失王者威慑。
回雪的眼睛看向那里,片刻,骤然转眸,抽簪化剑。速度之快,恍若流光。齐然愣怔,待见那浓烟黑雾充斥殿内,不觉一惊,手中长剑自觉握紧。
黑暗中,生出一只只黑色而长满毛发的兽爪,只见其爪不见其身,只能防无法攻。齐然挥剑去挡,如此反复,体力大耗,得不偿失。正想着要如何对付这个藏匿于黑暗中的妖物时,只听不远处传来回雪的呼唤,“小然。”
齐然循声看去,虽是一片黑暗,但他知道灵枢君就站在那里。
像是得了许可,齐然抛剑引符,双掌聚力,冥符乍然流散,殿内金光弥漫。待剑回手,齐然一手执剑,一手剑诀,以剑诀凝力附于剑身,复又弃剑,双掌凝力乍散,剑凌空旋转,在齐然掌力散出之时亦化万剑,最后似剑雨般稳稳当当地插在了脚下的水毯上。
冥符是沁入书写者除灵之力的符咒,不仅能驱散恶鬼妖灵,还能化出妖力引其出现,这是仙家之术的精髓。而回雪无论如何都无法学会,也不能学会,因为对于冥符,他本身就是被弭除的对象,所以,此刻齐然利用万箭齐发来驱散妖物,即便做足了准备,他的心还是颤抖地要命。
此刻殿内骤亮,齐然转眸看去,就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回雪披散着头发站着,而就在回雪的脚边躺着一只断裂的发簪。
“赤方入魔了。”回雪说。
齐然走过去,竟觉眼前人身子颤抖,一个晃神,又觉得是自己眼花。
“一念成魔,善恶不辨。是除,还是留?”齐然看着回雪,那双眼睛真挚无比。
回雪一愣,眸中生出诧异。
从未与灵枢君对视过的齐然也是一怔,那种询问一般的眼神令他心神一动,尔后只能不知所措地别开眼,看着王座处那团黑浓雾气说,“灵枢君您对这里这么熟悉,想必不是初来,而这赤方之妖,或许是您的旧识。”
闻言,回雪亦看向那团雾气,“上古之妖,自然是旧识。”
“那……?”
“人说‘为善不足,为恶有余’,为人,赤方当除。可惜我并非人道,若我来定夺,恐有不公。”回雪说。
齐然谭思片刻后说,“上古之妖,怎是说除就除的。要我看,灵枢君您这是一本正经地在寻我开心吧!”
回雪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齐然被那抹笑勾了心神,怔怔地盯着回雪,一动不动。
良久,回雪敛容肃目,躲开齐然的目光说,“王座之上,有一个云纹锦盒,锦盒里面有一块玊玉,是上古荒帝殿下镇杀妖灵所用四玉之一,名叫妖玉。也是当年,诸神之战所争之物。当时,澪为权衡诸神,命我将四玉保藏,我便将妖玉赐妖,魔玉赐魔,灵玉赐鬼,曲玉自留。如今,逾时万年,日月盈昃,天地睽违,仅有此玉一如往日,仍旧在这鹤霆水中。”回雪停顿片刻,转眸看向齐然,“现在……我想收回此玉,你去帮我拿下来。”
齐然一怔,此刻回雪的眼睛里他竟看出了恳求,但眨眼间,又是那如秋季般的肃杀神色。在水中,真的很容易看花眼啊,齐然心想。
他转眸向王座看去,那里果然放置着一个锦盒。
“同盒子拿下来?”齐然问。
“取玉就好。”回雪答。
齐然轻应一声,便很是听话地去取了。
可当他走上王座,伸手去触锦盒,那锦盒上便像附了雷电一般将他的手生生振开。与此同时,他于殿中的剑阵被破解,万剑归一,自回入鞘。齐然心头一惊,回眸看去,这水殿霎时倾塌变形,最后将他围困在王座周围,而回雪已不见了踪影。
齐然使出浑身解数,倾尽毕生所学,本是无畏无惧,但此刻他竟连一面水墙都无法突破。
回雪此刻身处黑暗,在水殿崩塌的那一刻被水球击中腹部重重推出,嘴角溢出丝丝血珠。
“一别数载,君……别来无恙!”
回雪闻言,抬头看去,只见一人首鱼身赤发碧眼的鲛人凌空而立,周身金光环绕。此鲛人,便是赤方之妖。
“你入了魔。”回雪说。
赤方闻言大笑,“那又怎样?”
“你不该害人。”回雪伸手擦去唇边的血珠,起身说。
“人能害我,我不能害人,这是何故?”赤方满眼轻蔑说。
“愿闻其详。”回雪说。
赤方降身,鱼尾及地,看着回雪,由方才不可一世的姿态转而成一副受尽委屈的可怜模样,“赤方受大人之命,携族人在此片水之地寄居,以护佑人类,保藏妖玉为己任……”
此刻,囚困在水墙内的齐然提剑侧耳倾听,水墙能囚人,却不能隔音。
“可是,在千年之前不知哪里来的渔人,在鹤霆水畔撒网捕鱼,我族中有一幼孩贪玩,不幸入了人的渔网。自此,便有传言说:鹤霆有鲛人,人首鱼身,啼若婴孩,泣泪成珠,其鳞可治百病,其油脂制膏为烛,则火不灭。最后,人人皆知鹤霆有鲛人,无论城内城外之人都慕名来捕,他们想方设法,用各种奇门异术诱引我们,不过短短百年,我族中已无婴孩。我想人既然如此绝情,我又何苦坚守,我便在水中化毒,让他们饮水而亡,触水而伤。可是,有一日夜半,人类请来了一位少年模样的苗人,那个苗人带着一串铃铛来到鹤霆水畔,然后用巫蛊之术将我的族人全部戕杀殆尽,我受妖玉护体,逃过了一劫。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少年便是化名藤皇的西方灵兽腾蛇仙君。腾蛇降世,人界大旱,人类自以为除掉了害人的妖物,却不知真正的灾祸是被他们尊为恩人的藤皇。直到人界大旱三年,五谷颗粒未收,有人在鹤霆水畔发现了一种名叫瑰翼的花,有奇香,久旱却不败,而且此花的形状和藤皇手中铃铛的形状极为相似,便寻了道人前来查探,道人下令将花铲除, 此后,天降大雨,气候转好。这时,又有传言说,鹤霆之水之所以不能饮亦不能碰,是因为水里被苗人下了蛊,苗人就是灾祸的源头。而那些入水溺亡的人们,会被水中的食人妖怪所食。就因为这些传言,我便成了被用假尸祭祀的对象。此后,我利用这些假尸炼化鬼尸,让这些鬼尸日暮而出,以人为食。但最近……鹤霆水畔的瑰翼花又开了……”
赤方突然大笑,用无比猖狂的眼神看着回雪说,“腾蛇降世,人界大旱……这一次,瑰翼花开得很艳,而且越往下游越高,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待回雪回答,赤方便自问自答说,“因为鹤霆水的下游已经断流了,越是干旱,瑰翼花就开得越艳。但瑰翼花却是及阳之花,遇鬼即败,遇阳则开。这个道理,和大人同行的那个孩子似乎很清楚。”
“他自然是清楚的。”回雪说。
“他是谁?”赤方问。
“他不是谁,你也不必知道他是谁。”回雪答。
赤方惊异万分,灵枢君说的这句话,不仅有护佑之意,还有很明显的认同意思在里头。能让灵枢君认同的人,这天下怕是屈指可数了。
“是嘛。”赤方鄙夷一笑说,“既然来了,就只能呆在这里了。”
“我们是要走的。”回雪看着赤方,无比肯定说,“带着妖玉离开这里。”
“不可能。”赤方语调拔高,“那是我唯一、仅有的东西。”
“那不是你的东西!”回雪说,“也不是我的东西,‘它’不属于你我。”
“可是它在我的身边已有万年之久。”赤方说。
“但终究不是你的。”回雪说。
赤方突然沉默,夷犹间神色忽变,掌中已凝聚青光,劲力冲脉,一招欲出。
“方才受你一击,是敬你。”回雪凝眸冷冷地说,“这一掌,你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