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本是春去夏来,人间芳菲尽时,然山高时晚,山间的桃花迟迟始开。
天色澄蓝明净,犹如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几片白云随风荡漾着,似悠悠漂浮在海上的白帆。
半山腰的一棵大槐树下,风吹草低,隐隐现出两个娇俏的少女身影。
阿诺与另一个少女正双手托腮,并肩趴在草丛中看着茫茫的远方,只见重峦叠嶂,山势连绵,似没有尽头。
“是那儿?”阿诺伸手指着一个方向,问着身旁的少女。
“不是……”少女摇了摇头。
“那儿?”阿诺又指着另一个方向。
“也不是……”少女再摇了摇头。
“呃……那儿…。。在那儿!”
“不是,不是!”
阿诺晕头转向,沮丧道:“这儿也不是,那儿也不是,你说的繁华之地究竟在哪儿啊?”
少女自己也早已晕头转向,苦恼道:“在…在…哎呀,总之就是在山外面。”
“呃,好吧……”
阿诺嘴上应着,心里却念道:这么看着,山外面不还是山么?
两人兴致勃勃地辨认了半天方位,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头疼的话题。
少女又开始讲着自己前几日初入州府京口的见闻。
“州府的城门可气派了,把守的官兵好生威武!”
“哦!”阿诺叹道。
“州府的城墙可高了,像小山一样!”
“啊!”阿诺惊道。
“州府的道路可宽阔了,街市上人来人往,马车牛车似流水般,热闹极了!”
“哇!”阿诺向往着。
自阿诺有记忆以来,所见不是乡路便是荒山远村。此刻,任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少女所言究竟是如何的景象,总之就是很威武!很高大!很热闹!
这少女名叫阿穆,是阿诺在这山上山下唯一的伙伴。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常常一起幻想山外是怎样一番景象。此次,阿穆送她阿姊出嫁,得以去了趟州府京口,回来后便立即来跟阿诺叽叽喳喳一番描述。
阿穆比阿诺幸福,毕竟她有一个完整的家,有阿父、阿娘和阿姊。只是她阿父是个性情暴躁之人,很是嫌弃她阿娘所生无子,一气之下便只身前往京口,在一个富贾府中做了护院,一年只回来一两次。阿穆自小便和她阿娘、阿姊相依为命地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她阿娘和阿姊都是极温婉的女子,说话柔声细语的,对阿诺也极是照顾。阿诺便在心里将阿穆的阿父划归为坏人,而她阿娘和阿姊自然就是好人了。
只可惜,好人都福薄命薄。阿穆的阿娘被疾病缠身数年,近来更是明显加重,连床都下不得了。阿穆的阿姊年方十六,正值待字闺中的大好年华。她身纤如柳,柔婉似水,是个名副其实的淑女。本村和邻村都曾有人来给她说媒,可她阿父知道了硬是不同意,将那好心的媒婆追着骂了半个村子,还说他的女儿将来是要嫁入金银窝的,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些鸡窝狗窝草窝之流?是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给阿穆的阿姊说媒了。
阿穆的阿父所侍奉的富贾府中,有一位风流懒散的少郎君,虽已成亲却仍整日厮混在外。府中的老夫人想再给他纳一房妾,好收收他的心思,又听说阿穆的阿姊姿容姣好,贤良淑德,便差人接了去瞧瞧。初次见面,老夫人便相中了,喜欢得不得了,出了重金礼聘。按理说,一般正经人家的女儿自然是不愿意做妾的,但是能从这穷乡僻壤飞入金银窝,而且好歹也是正式的礼聘为妾,所以阿穆的阿父还是很得意的,扬着聘书绕着村子足足走了三圈儿,仿佛跟中了举人似的。阿穆的阿娘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差点儿在床上哭背过气儿去,声声嚷道这是在卖女儿害女儿。可是,再哭再闹也无用,阿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阿姊出了嫁。
“阿穆,你阿姊……还好么?”阿诺偏头问道。
阿穆晶亮的眸子瞬间变得黯淡,已没了方才的兴致,随意地一根根拔着手边的草,一边说道:“自从阿父回来说起那门亲事,阿姊就再没笑过了。我从京口回来时,她送我出门,倒是笑了,但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安心。我姊夫家世代为商,颇有祖产,在那样的人家至少不会挨饿受冻。希望我姊夫能善待我阿姊,好好疼惜她。”
阿诺犹豫了半晌,又问:“那……阿良兄长呢?”
阿良兄长与阿穆她们是同村,今年十八岁。他身世很是可怜,阿父早逝,阿娘也于前年病逝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虽寡言少语,却是个热心肠的实在人,常上山来帮着阿诺她们砍柴挑水和酿酒。
听到阿诺提到阿良兄长,阿穆将脑袋耷拉地更低,说道:“他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唉,可怜的阿姊,可怜的阿良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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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记得,那时她见阿穆的阿姊总是唉声叹气,寡言忧郁,便问道:“阿姊是新嫁娘,不欢喜么?”
“有何可喜?”她微微一笑,阿诺却觉得那个笑里尽是无奈。
阿诺不解,“成亲不是喜事么,喜事自然就欢喜啊!”
她道:“若非你心里那个人,如何欢喜?”
阿诺一头雾水,“心里那个人?是谁啊?”
她道:“心里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阿诺低头细想,嘀咕着:“我喜欢姑姑、慈姑、阿穆、阿姊、阿良兄长……”
她却摇摇头,“我说的喜欢不是你理解的那种喜欢。”
阿诺呆问:“喜欢还有分不同的么?”
她定定望着手中一把泛旧的木梳,喃喃道:“你见到他时,自然就明白了。”
阿诺摇摇头,“他又是谁?不懂。”
她道:“等你遇见了,便懂了。”
那时,阿诺很纳闷:一把泛旧斑驳的木梳,如何比得上那富贾府中送来的那些首饰?
山上生活清贫,姑姑和慈姑从不施粉黛,阿诺难得见到那些精致的饰物,她的眼睛当时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愈看愈是喜欢。可是,阿穆的阿姊却未看一眼。阿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那把普通的木梳背后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比金银的吸引力更大?
就在阿穆的阿姊出嫁前几天,阿诺和阿穆曾在山间看见她与阿良兄长在一处。两个少女当时好奇地隐在一旁的树后看着他们,只见阿穆的阿姊泪流满面,额头轻抵在阿良兄长的肩头,阿良兄长却颓废地低着头。两人沉默许久后,阿穆的阿姊慢慢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两人眼神交会时,柔情荡漾,深情缱绻。那画面,令阿诺莫名心跳。那心跳,是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受,似带着一丝兴奋,一丝害怕,一丝激动,一丝期盼,一丝不由自主,总之无法用言语道明。阿诺似懂非懂,这就是不同的喜欢么?
待阿穆的阿姊和阿良兄长离去后,阿诺和阿穆两人都沉默不语,与其说是沉默,倒不如说是尴尬更为贴切些。
两人皆害羞地低着头,面颊绯红。
“阿诺,你……方才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么?”阿穆轻声问。
“我……我有点儿喘不上气,这里跳得很快!”阿诺捂着胸口说道。
阿诺又问阿穆,“你呢?”
“我……我也是……”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脸上的红晕迟迟不消……
其实,阿诺又不是个愚儿,长到这个年纪她还是知道男女之间似乎有那么回事儿的,她知道人分男女,家有夫妻,但是在她的想法里这男女成为夫妻只是做媒搭配,就如碗配筷子,是个看似简单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其中还有她看不到的抽象化的事物——感情。简单说来就是,她对男女之情的认知很是朦胧。这就好比,你看到花枝摆动,知道有风吹过,却不知道是暖风还是冷风,是柔风还是硬风,你甚至都不知道风是不是有个什么具体的形状。
是以,她问阿诺的阿姊“成亲不是喜事么,喜事自然就欢喜啊!” “心里那个人?是谁啊?” “喜欢还有分不同的么?” ,那并不是她装傻充愣,而是她当时真的不知道有“情”这么回事儿,更不知道“情”之一字究竟是何意。
这方面,她甚至还不如阿穆。那日,阿穆的阿姊和阿良兄长离去后,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酝酿许久之后,慢慢放开来,然后就开始兴奋地交流观后感。当时,就连识字不多的阿穆还提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诗句,这让平日里总在阿穆面前显摆学识的她顿觉矮了一头。
也正是那日,才正式启蒙了她对感情的认识。然后,她那平时都不怎么上劲儿的求知欲一发不可收拾,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去问姑姑和慈姑,她便寻思着从书里寻找与阿诺那句相仿的诗句。
姑姑喜好读书,在屋里以竹帘隔断专辟了小半边地方作为书室。里面的布置倒也简单,一张石砌案几,一个不大的藤木书架,墙上还挂着一张梧桐七弦琴。以前她也每日去书室中陪姑姑看书弹琴,但劳逸结合得很是适度,一般情况下总有半天时间要在山上山下疯跑着玩耍。但如今有了看书的动力,她便整日埋头于书室,再也不出外半步。姑姑和慈姑以为她转了性,终于有了作淑女的苗头,很是欣慰。
找了七日,粗粗翻了遍书架,她愣是没找到阿诺说的那句诗,甚至是与之类似的诗句。姑姑收藏的那些书多是经文和史书,还有一些诸子,甚至还有几册兵书,虽也有诗赋,却都是些山水田园诗。她一拍脑门儿,最后得出个结论,那些都是极雅正极正统的书,讲的都是些为国为政为战为人的大事,怎么可能会提到“君子求女” 这样的情事?!否则显得多么不务正业呀!好女子似乎应如姑姑那样,心无杂念,一心只读圣贤书。自己埋头苦读竟是为了找这样的诗句,多少显得有些……呃,不正经。但这几日终还是有所收获的,六年来她第一次总体了解了姑姑那些藏书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话说回来,阿诺初晓男女之情是从旁人处直接看来的,没有一点儿理论铺垫和心理准备,而且还是朵无果之花。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在她正值豆蔻年华之时,这无疑使她对感情的最初印象蒙上了一层悲观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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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你在想什么?”阿穆问道。
阿穆停止了拔草,可面前却已是狼藉一片,正如此刻她们杂乱的心情一样。
阿诺坐起身,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然后双手抱着膝头,沉沉道:“我在想你阿姊和阿良兄长。” 略一顿,接着便连珠炮似的问道:“既然他们彼此喜欢,你阿姊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人?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要嫁给一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嫁给那个人呢?喜欢一个人,还可以嫁给另一个人么?不喜欢那个人,也可以嫁么?”
阿穆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半晌她问道:“你是在说绕口令么?”
阿穆想了一瞬,又道:“阿姊说那叫身不由己,有缘无份。”
阿诺眯着眼望她,无力道:“你就不能译成我能听懂的话么?”
阿穆理所当然道:“怎么译?我也不懂呢!你读了那么多书都不明白,我这没怎么读过书的就更不明白了。”
阿诺瞪大眼睛,斩钉截铁道:“我读的书上没有教这个的!”
阿穆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哦,那么哪里有教这个的?”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