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阁老这厢兴致甚佳。小说し
另一面,揣着一脸小心的方正也刚好入得酩酊斋。
确如包打听所说,连喻的气度和长相实在出挑的让人不得忽视。在没见到连喻之前,方正想象他的气度应该如陈酿的。二十七岁的男子,又是在朝堂之中摸爬滚打多年,要么他会深沉内敛的让人不敢近身,要么笑容温润的让人心底发寒。总归该有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东西。
然而连喻却长了一张十分孩子气的脸,这种孩子气说的并非长相,而是同他年龄不符的生嫩。风度无疑是很好,但是那一双眸子既不锐利也不深邃,只是一味的干净,又有那么点,不着调?看上去根本不像能端的起官帽的人。
他想到坊间对他家世的传闻,暗暗琢磨,这人莫非是个内里空,当真只是靠着那位了不得的老爷子在朝中横行霸道的二世祖?脚下却是没停,问小二要了一壶好酒端着,试探着上前轻声问道。
“敢问这位爷,可否容在下拼个桌子?”
大堂的人都坐满了,拼个桌子是很普遍的行为。方正心里也有一番计较,他不想让连喻知道自己事先踩好了点来找他的,先假意做个开场白,状似无意之间,也免得引来对方的厌烦。
不想连阁老却坦然的很,眼皮子一抬,又夹了一筷子糖霜莲子。
“我是连喻。”
自报家门之后,也不待方正再说什么,自斟自饮的又是一杯美酒入腹。
“想拼桌就加菜吧。”
方正突然就摸不着头脑了,脑子蒙蒙的只能一味点头,也不知自己该露出恍然大悟卑躬屈膝的奴才样跟他请个安好,还是直奔正题老实招认,自己确实是奔着他来的。慌乱之下,脚下却比脑子最先做出反应,一路小跑到柜台,一口气点了好几道上得台面的招牌菜。
连阁老对于一切食物都算不上挑剔,有无好菜下酒都是无所谓。但是方正此来挂着一脸的有求于他,不敲点竹杠再开口,他懒得费那个口舌。
他自然也是认得方正的,玉尘奉宛接了他的银子,他当然知道买主是谁。
面前的男人很肥,不是胖,是纯粹的肥。堆积在脸上的笑容是长年的谄媚,挂着几条富贵纹。双下巴抵在藏蓝色的衣领上一抖一抖的,是个典型的中年发福酒色过度的油腻样子。
他这么端详着,赫然觉得方婉之的娘才是真正的好白菜,被面前的猪拱了以后,生出来脑子也不算好使的方婉之。好在天可怜见,没让她的长相随了自己的亲爹。
他伸了下手,示意方正坐下,轻描淡写的说。
“世人都道当官是个肥差,殊不知我们一年的俸禄也就够些温饱。今日偶遇方老板,倒是可以打打牙祭了。”
面上的笑容称得上和善,很是随意,让人没有距离感。
方正却在心里骇了一跳。他竟然认识自己。他堆着满脸的笑意也是打太极。
“阁老玩笑了,众所周知这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不是?小老儿这点银子在您眼里还不是九牛一毛。”
连喻也笑了。
“这瘦死的骆驼确实比马大,不过骆驼本身就是个大家伙,除了那一身连着皮的骨头,还真不一定比马儿吃的好,方老板觉得我说的对吗?”
对对个屁!
但是不对也得说对。
方正有些欲哭无泪,到嘴皮子的话还没张口就被人堵回来半截。
肥胖的胳膊伸得老长,他给连喻斟了一杯。
“阁老说的都对,只是到底您吃的粮食比咱们金贵,便是不丰足,也是管够不是?不像咱们这些嚼民粮的,饥一顿饱一顿,遇上个三灾六祸,真的是活活饿死也未可知啊。”
这般说着,眼中满满皆是苍凉。
连喻亲自夹了一筷子脆皮鸡到他的碗里,也现出许多同情,一面示意他吃菜,一面点头道。
“吃不吃的饱,拉出来的时候也都一个样。有人吃的好,却拉了三,五年就蹬了腿。有人吃不饱,却照样拉了六七十载,这都是命数。你能体谅我不丰足,我很开心,可见你是知道我的心的。”
方正一口脆皮鸡就这么卡在了喉间,生生品出了一股子鸡屎味儿。
一张大脸憋的通红,愣是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学富五车的文官嘴里说出来的。
大堰二十二年的文武状元,太子太傅陆皓衍的得意门生,就这么说话?
估计陆老先生听到之后会被他活活气死。
面前的人看似什么也没说,实际上该说的都说了。方正明白连喻是不好相与的,细眯着眼睛眼珠转了一圈,直接吭哧一声跪在了地上,也不敢再兜圈子了。含着半泡眼泪哭道。
“阁老渊博,自来比咱们凡夫俗子高出许多境界。您老心如明镜,定然也知道小的是为了前些时日的官粮一事而来的,咱们小本买卖,本就没什么油水捞,现下,当真是连府里的下人都快养不起了。您老就开开恩,帮帮小老儿吧。”
嗯。
这回终于看出来方婉之同他亲爹哪里最像了。眼泪落起来都跟从井里打出来的似的,方便的很。
连喻好奇的俯身靠近他,静静端详了一会儿。
“你还有下人?”而后挺好脾气的一笑。
“真羡慕,我们府里只有我和皮皮。现在的奴才也涨价了,轻易真不敢养呢。”言罢也不说让他起来,只自己夹了一筷子松鼠鱼细嚼慢咽的咀嚼。
“不瞒你说,我那后院也快揭不开锅了。”
方正这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要说连喻在京郊有多少份儿田产,傻子都能说的上一两处。出门便是八人抬的轿子,一身锦缎华衣他眼睛都不眨的能给戳出一身的窟窿,打着一身的补丁说自己没钱。上京三省六部那么多官员,谁敢说比连喻过的宽裕?
但是这话就是打嘴里绕圈的溜着他也不敢说出口,又找不到话头去接。只能拱着双手不停作揖,做好长跪不起的架势。
要说方正摊上的这件事儿,正经是挺倒霉催的,旁的衙门都没有指望,还真就只能倚靠连喻发发慈悲。
这话说将起来,源头还是他带着方婉之参加的那场皇宴。
是说大堰皇室尚武修文,圣祖刘衡帝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自来教育后世子孙也必要身强力壮,砍得动三板斧的都颇得器重。且这位刘衡帝还是个草莽皇帝,举兵之时当地的商人都不肯施以援手,全靠着一股子狠劲儿夺得了天下,建国之后更是连砍了数十颗商人的脑袋,常年重农抑商,连带后世的几位君主也是诸多不待见商人。
前段时间,刘元帝将京城里几名颇有实力的粮商请进宫,着实让他们窃喜了一番,纷纷以为这是朝廷开始重视商贾迈出的第一步。
事实上,那日的皇宴刘元帝和太后也确实露了许多的笑模样,宽厚仁慈的选了几名商女进宫侍君。然而醉翁之意却不在酒上,而是奔着他们手中丰足的粮食去的。
同琉球的战争是个持久战,双发都拉开了拼死一搏的架势。禄昌侯岳深要带兵出征,所谓大战之前粮草先行,自然是要先有储备的。朝廷不愿意花这个银子,少不得要给商人点甜头,可叹这刘元帝连点子甜头都不想给,只明面上几句好话便要免费的粮草供给。
刘元帝说,你们都是朕的子民,朕一直都是记挂着得,如今关外不太平,你们有义务,也有这个能力捐粮。朕也不会亏了你们,捐出来的粮食,每十担给你们三十两银子的贴补。
粮商们心里都明白,这无非就是个赔本赔到死的买卖,近几年的雨水都不好,周边几处大县的粮食出的少的可怜。十担三十两银子的贴补,聊算一半的本钱还不足。
只是这话没人敢吭,便是君主让他们免费捐粮,也得硬着头皮去捐不是?
方正混在商贾堆里却觉得,这是个难得长脸的机会。他是粮商大户,京城里他喊一句没粮,旁的人家恐怕都要揭不开锅了。仗着自己很有些库存,第一个站出来道了句吾皇万岁,兼之表达了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心。
皇帝那日笑的开心啊,虽然没愿意收了他放屁的闺女,却着实夸赞了他几句,还顺手赏了件皇家特产-----黄马褂。
穿上黄马褂的方正也是真开心,去商会里也不忘将那物件高高的供起来,跟脸上镶了金边儿似的。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当初说好的十担粮食,到了征粮的时候不知怎么改了说法,说好的十担粮给写成了百担。他当初一马当先表示愿意多给七十担的应承,硬生生被翻了整整十倍,答应给的银子,却是一分没见。
征粮的官老爷土匪一般将他的粮草洗劫一空,只剩下那件要收紧了肚子才能塞的进去的黄马褂。过去他觉得这是皇恩,是无上的荣誉,这会子,却是勒的他喘不过气来。
方正愁得终日食不下咽,又敢跑去对皇上质问,您那圣旨上是不是写错了一个字。他没那个胆子,皇宫更不是个随便什么升斗小民都能进得去的地界。
他是明白自己被坑了,除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唯一的法子也只是去户部门口哭穷,期望那里边的官老爷能开恩,按照十担粮食三十两银子的补给发给他一些,也能有两千一百两银子的回本,不至于亏的太多。
方正虽说生的肥头大耳,却很有些头脑。
他知道户部是大衙门,这等事情找小官根本没用,径自就奔着连喻来了。不想这位日理万机的尚书大人十次九不在,管事的小官被问的烦了便只说:“咱们大人平日忙碌的很,现下天气正好,谁知道又去哪玩儿了。再者,劝你一句,能在我们大人身上捞出油水的,我自打进了这户部的门就没见着过。”
方正只当他是拿这话来搪塞,如今真见着连喻本人了才知晓,这话实打实是句真言。
连喻早也知道这人来为的是什么事儿,他今日出来,也就是等人。
人如今也等到了,他便也没这份耐性在这里听他哭丧了。
包打听从方正手里得的银两,一九分,连喻占九,这人本就是‘无利不起早的’。不然随便什么人都能打听的到他的去处,那他也不用在京城里混了,直接去封地找老爷子算了。
连大人这厢筷子一落,这便是吃饱了。
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对方正说:“我真的快要穷死了,户部再富足,那库里的银子也是圣上的。你只见过主人家往外拨钱救济,见过看门的往外拿银子的吗?方老板是明白人,不肖我说心里也是明镜似的,这事儿不归我管,你得去求圣上去。圣上要说拿银子,那我是没二话的。”
言罢撩着袖子站起身,他摸了摸方正的后脑勺,觉得圆溜溜的,像个十足的冤大头。一面走一面吩咐皮皮。
“记得把菜打包。”